月色朦胧,当我站在灯火辉煌的镇江西津渡古街时,闭起眼睛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是的,是这里了。

此时,历史的声音穿越千年传来,我仿佛听到三国时东吴水师的金戈之声;听到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登陆时的一声叹息;听到王安石扬舟北去,吟出著名的“京口瓜洲一水间”。但,又仿佛都不是。耳畔分明没有运河码头汩汩的流水声,传来的是古街商铺热闹的叫卖声,是如织游人的谈笑声,是春风簌簌拂过晚樱的声音。

西津渡,曾名“蒜山渡”“金陵渡”,是长江下游南岸的一个重要渡口,长江与大运河两条黄金水道在此交汇。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古渡码头早已深埋于地下,不见舟楫之利、待渡之人。如今,这条街百余处历史古迹延续着千年文脉,救生会侠肝义胆的事迹代代流传,商铺热气腾腾地呈现着盛世繁华。我,从大运河另一端的北京,千里迢迢来寻找古渡往事,探访一条古街的文气、侠气与烟火气。

古渡沧桑“一眼千年”

西津渡古街依山而建,沿“五十三坡”拾级而上,灯火点点中,行路更添一份古意。即使在各式建筑林立的小码头街,人们也能一眼看到元代的昭关塔,它在一扇“同登觉路”的券门背后,位于古街的正中,也是我国现存唯一的过街石塔。

月光下,青石雕成的昭关塔气度庄严,泛着柔和的光。这塔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是了,有点像北京的妙应寺白塔。一问才得知,果然,昭关塔的建造工匠刘高正是妙应寺白塔建造者的高徒后人,营造理念源自元大都。昭关塔的制式是当时常见的,但刘高的高妙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将塔置于庙宇之中,而是放在了西津渡古街的制高点。这座5米高的石塔矗立于渡口700多年,让过路人平添了亲近之感,也让长江上的往来渡船一望可见。

前行不远,游人正举着手机围观铺在古街路面上的一处玻璃罩,好奇而观之,其下果然大有玄机。玻璃罩下,高低错落呈阶梯状排列着从唐代至清代的路面遗迹。短短几米,却让人一眼看尽西津渡变迁的千年历史。年代最久远的路面遗迹已经1400多岁,然而从石缝间仍可见春风吹又生的嫩绿小草。这也像极了古渡口的命运,历尽沧桑,仍生机不断。

待渡亭,是古人等待渡船时休息的地方。唐宋以来,待渡亭屡毁屡建;清代,西津渡江岸北移,古待渡亭设在通江渡头的栈道上。如今翻修的这座亭,三面临空,一面倚墙,供文人雅客怀古凭吊。待渡亭另一侧立有石碑,上刻晚唐诗人张祜待渡时留下的《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张祜之渡是愁渡,王安石之渡则是喜渡。那首“京口瓜洲一水间”的《泊船瓜洲》据传是王安石55岁再次拜相时,坐船过长江到扬州回首西津渡口所做,诗中有着春风得意的朗然。而在西津渡最为快意的文人要属苏东坡,他索性“不渡”,在西津渡蒜山松林中隐居了一段时光,称心到不愿离去。他在给金山寺住持的诗里写道:“问我此身何所归,笑指浮休百年宅。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

救生会渡人

昭关塔北侧,门额上“救生会”三个大字在夜色中亦清晰醒目。这是什么地方?同行的新华日报记者王宏伟是“行走的运河百科”,他将西津渡救生会的故事娓娓道来。

古来涉水皆险。六朝时镇江扬州之间江面开阔达40余里,汹涌江水时常吞没风浪中的行船。南宋绍兴六年,一艘渡船遇上风浪,46人无一幸免;明万历十年,一阵狂风暴雨瞬间摧毁了千余艘江船。

面对汹涌的江水只能束手无策吗?自幼生长在镇江的蒋元鼐不断叩问自己。清康熙四十二年,他召集15位贤士捐资在西津渡成立“京口救生会”,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民办救生组织。5年后,救生会购得昭关晏公庙旧址作为会址,救生船也由3艘增加到35艘之多。乾隆初年,蒋家后人蒋豫重振京口救生会,他的儿子、乾隆年进士蒋宗海接任会董,规定了救活一人奖励千文的救生奖赏制度,还在西津渡古街设置了被救或落难之人的安置之所。在这里,受伤者会获得无偿的医治和照料,直至痊愈。

蒋氏一族历代依循着先辈的嘱托,接办京口救生会,济渡救生的历史长达近200年。其模式影响深远,各地纷纷仿效。

渡人之外,亦是渡心。救生会毗邻观音洞,其义举正诠释了“共渡慈航”的菩萨心愿,给江上往来者以同舟共济的慰藉,正所谓佛经中的身布施、无畏布施。只是,救生会的每一位救人者都是肉体凡胎,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他人的生命,其人性的光辉穿越时空至今闪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扶危济困,舍己救人,也是中国社会千年以来流传的侠义精神。西津渡的侠气,即从京口救生会来。

最是人间烟火气

把思绪从历史中拉回的,是街上商铺蒸腾出的烟火气。民以食为天,街上最多的铺子还是卖吃食的,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镇江锅盖面。面铺鳞次栉比,临街的门大敞,铁锅里滚水沸腾,蒸汽弥漫中,老板娘麻利地抓起一团面放入锅中,再拿起一个小锅盖放置其上。锅盖明显小于锅身,几乎是漂在大锅里,颇似江上的小船。锅盖面的传说不一,但镇江此地,没有这个小锅盖,断然是煮不成面的。

看我出神,老板娘热情地招呼:“来一碗?”“成,来一碗。”这一碗锅盖面汁香味浓,熨帖肠胃。面铺窗台上,一对端着面碗的泥娃娃憨态可掬,让人看了不禁莞尔。这方土地,不管有过怎样的烽火狼烟、渡口离愁或航运兴衰,市井百姓最在乎的,还是炊烟里一碗面的幸福。

“泥叫叫”、古琴行、镇江醋,如今的西津渡古街正重现当年门庭若市的景象。我们顺着悬挂“李公朴故居”的示意牌穿过长安里,才发现,主街之外还纵横密布着许多小巷。巷两边皆是整齐的清水砖房,有民居,有艺术工作室。巷中朱漆长廊紫藤垂落,几只猫趴在电动车座椅上熟睡,本地居民悠闲地在夜色中散步。墙上的告示栏中,居委会张贴的本地政务、宣传通知,与不远处墙上历史古迹的介绍毫不违和。好一派生活气息!西津渡,保留了历史建筑,也保留了传统民居和原住民,是一座活生生的博物馆。

庄周梦蝶,蝶化庄周。在我们梦回千古时,不知张祜、苏轼或某位无名过客,是否也曾在西津渡口梦见过我们,梦见过今日的繁华。在此地,于时空交汇处,彼此相视一笑。

(原标题:西津渡的文气侠气与烟火气——百名文化记者“行走大江大河”江苏采风活动)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傅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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