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你向别人介绍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你会从哪方面开始?姓名、民族、籍贯、性别,还是性格和业余爱好?在这些里面,性别和民族国家往往是最先脱口而出的标识,尤其是,当对方是位女性,还是位少数族裔,比如,黑人。那,当我们看向一个人呢?又是哪一项会最先映入我们眼帘,闪进我们脑海?

2019年,每两年评选一次、被誉为当代英语小说界最高奖项的布克奖揭晓,获奖的是两位作家。结果公布之时,人们纷纷称奇,不仅仅因为那年开出了“双黄蛋”,还因为其中一位得主是黑人女性,“名不见经传”,怎么会与写出了《使女的故事》、名扬天下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分享一个奖项呢?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她哪里是什么异军突起的文坛新人,而是已经写了四十年。

这位得奖者就是伯娜丁·埃瓦里斯托。《致你:一部宣言》就是伯娜丁对获奖之前的人生历程之回溯。在凭此奖蜚声全球之前,她就已经是英国黑人作家培育计划“传播文字”的联合创始人了,还与人共同成立了英国首个黑人女性剧团“黑人妇女剧团”。但当然,在那之前,她必须要走漫长的道路,才能冲破重重阻碍,成为今天的她,势不可挡的她。

伯娜丁的父亲是从尼日利亚来到英国的有色人种,是一位民权运动领袖,母亲则是英国本土白人,两人因为爱而结合,却在当时种族歧视严重的社会背景下犯了大忌。用伯娜丁自己的话说,她1959年出生的时候,“不等开口,限制就已经等着”了——肤色深棕,性别为女,再明显不过了。人们看向她的时候往往会说,哦,是个女孩,黑人女孩。还能说什么呢?她就这样,在种族和性别的交叉下蹒跚学步,踉踉跄跄。

家境贫穷,兄弟姐妹众多,连在自家上厕所都要排队,还要忍受邻居的石子和白眼,以及被神父叫作“黑鬼”的羞辱,走在大街上会担惊受怕,这是我们对黑人遭遇想象的极限了。可伯娜丁在《致你:一部宣言》中告诉我们,事实上远不止这些。敌意并不仅仅来自白人,来自“主流文化”,还来自内部——同样是深色皮肤,同样是少数族裔的黑人内部。虽然写这本自述时她已不再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有所迟疑,甚至对自己的过往展示出一种超乎常人的坦诚和直白,她还是写了自己身为“少数族裔中的少数族裔”的“少数派的感受”。她在第一章中坦言,根据严格规定了如何穿衣、跳舞,甚至说话、思考、写作等规范,甚至连与谁约会都框定得明明白白的“黑人”定义,自己并不符合“正宗黑人”(Authenic Black)的标准,因为口音和肤色不达标。没错,操着一口标准英语的她,竟被自己迫切想和他们站在一起的黑人圈子嫌弃口音太“纯正”、肤色“太白”。

群体内部的分裂也会导致歧视,这是我们之前所不了解的。那些英国黑人们在“非白即黑”和“要多黑才算黑”中间两头受挫,在白人中是局外人,在黑人中仍找不到归属感,成为不是白人也不被承认为黑人的边缘人,被原籍国和出生国双双拒之门外。伯娜丁对“肤色等级制度”(Shandowism)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抨击,她指出,那些秉持“正宗黑人”理念的人,正是在践行“种族内部的刻板印象本身”。这也是近几年“黑命攸关运动”(Black Lives Matter)背景下需格外自警的部分。

性别是《致你:一部宣言》的另一重维度。因为除了是黑人,伯娜丁还是女性,即便她身材高大、步入老年,走夜路时也是会害怕的。开篇作者就用一句“一出生便背负着妇女作为第二性的历史”开启了自己的故事,也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与从没担心过安全问题的男性相比,独居女性要时刻锁好门窗、保持警惕;如果兼及更大的社会层面,英国议会男女比例从630:14到如今的3:2,从禁止已婚女性进入职场的“结婚关限”的设定,到口服避孕药等女性可以掌控自己身体的举措出现,中间隔了半个世纪还要久。

伯娜丁·埃瓦里斯托的肩上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同为女性的祖辈和后代,如此沉重,又如此不可或缺。大概也正因如此,她虽然也很尊重父亲,但言语之间仍掩不住她对母亲和外婆的钦佩。跟木讷、脾气火暴,即便与家人对话也往往要发表与时局相关的长篇大论的父亲不同,母亲风趣、能干、开明,孩子们会为了和她牵手争先恐后,她还主动放弃白人中产的特权,选择与棕种人移民结合,撞向这个充满了歧视与不公的铜墙铁壁。外婆在伯娜丁眼中则是“女权主义者”,希望女儿、孙女冲出性别的阻碍事业有成。

伯娜丁在《致你:一部宣言》对准的,便是在种族和性别的交叉限制下的自己所走来的路。站在当前时间点上回望,她的文字简单却生猛,简洁却充满力量,每个字的流淌都如同向现实的冰山掷斧头,一把又一把,直到冰山摇动,海水震颤,没有丝毫犹疑。她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往,在书中两次提到自己“不是一名受害者”,无论是身为黑人,还是身为女性,她更愿意把自己当作“同谋”,即便是在一段非良性、受压迫的亲密关系中,也是把自主权交予他人的共谋者——她将“交出”自主权也视为一种主动,这是独属于她的阔气和豪横。但同时这也是她主张用武器进行还击的肇始:不将自己视为单纯的被动者,而要做主动扛起武器还击的人,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斗士。其中最重要的武器,就是语言和写作。

全书皆围绕她的“武器”行文建构,她的童年、家人是传承,房间是制造与打磨之所,戏剧是小试牛刀的初战场,诗歌和小说是试炼和崭露锋芒,教育和行动主义则是武器之魂。正如她反复提及的,写作是她的“头等大事”“我的生活方式必须优先满足我成为一名作家的创作野心”。而她越过的每一个障碍,都让武器更加锋利与趁手,让握住武器的她更加坚韧。

因为有七个兄弟姐妹,她从小就梦想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以任意布置,所以十八岁时便搬离了家。她把自己租的房间漆成鲜红色,用万宝路烟盒做装饰。她成为“搬家达人”,行李用几个黑色垃圾袋就能全部搞定。她再清楚不过,“选择了创作,就注定选择了颠沛流离”,其他的一切都成了为写作打基础、磨意志的考验,每年搬好几次家可以让她“思维敏捷”“迅速适应新环境”,放弃有稳定薪水的办公室工作是“创作力至高无上的表现”,被心仪的学校拒录“让我野心更大,决心更坚定”……所有的所有,让她势不可挡,让她成为这样一个作家,一个自由至上的人。

在她的笔下,满是“我不……因为我可以”“我不……我就是要……”这样的句式。仿佛这一路走来,她没吃任何苦,没遭到过任何一次拒绝,仿佛她从来不曾因为资金紧张受困过,从来不曾被聚会时完成了结婚、生子、买房等“人生大事”的同辈揶揄过,更不曾在写作中三次完全推倒初稿从头写过。而这一切,她都举重若轻,一笔带过,在那些重重的苦难背后,她用花甲之年的回溯来告诉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种族和性别都不能,她用写作搭建的“一间自己的房间”,用《致你:一部宣言》,给了“无从理解,也不会表达”的童年的自己一个答案。

在摘得布克奖次年,这回,她击败阿特伍德,获英国国家图书奖年度小说奖。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华昭

流程编辑:U032

如遇作品内容、版权等问题,请在相关文章刊发之日起30日内与本网联系。版权侵权联系电话:010-85202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