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晚新视觉 > 新闻 > 娱乐

《江城》《寻路中国》老外作者何伟:我觉得我还不了解中国

2014-10-11 10:19 编辑:TF001 来源:网络

彼得?海斯勒(何伟)坐在北京一家酒店旁的咖啡厅里,神情专注,倾听每一位记者的问题并做答。那种被采访者重复的问题问多了的倦怠,在他眼神里看不到。相反,你坐在他对面,偶尔会感到你们之间神奇的换位。“是吗?”“你是这样看的。”言语交流,你的某一句话,会让他在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写的都是英文,但口头交流,已经是流利的中文。时不时他也会反问你一些问题,这让你觉得,这一番回合的交手之后,他从你这儿观察并了解到的,比你多得多,他才是那个回去后能写出好稿的人。

2010-02-10-20100208PHoutside-thumb

何伟,彼得?海斯勒,这两个名字在中国如今已可以混用,在人们,在他,都没有什么分身之感。事实上,他已有了第三个名字,在去了埃及之后。在纸上飞快地书写“BUTROS”时,他吐出的是阿拉伯语读音,还说:阿拉伯语可比汉语容易多了。这让你忽然意识到,原来彼得?海斯勒并没有和何伟合一。彼得?海斯勒可以变身为很多名字,出入不同国度,然后用同样的笔法,写下不同人的故事。

新出版的《奇石》,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里面有几篇涉及埃及、日本以及朝鲜。只是印在书上的简介并没有改变:曾任《纽约客》驻北京记者,以及《国家地理》等杂志的媒体撰稿人。成长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在普林斯顿主修英文和写作,并取得牛津大学英语文学硕士学位。曾自助旅游欧洲三十国,毕业后更从布拉格出发,由水陆两路横越俄国、中国到泰国,跑完半个地球,也由此开启了他的纪实文学写作之路……

一个作家的简介到此为止,大概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个旅行家性质的作家。但第二段才是重点。那上面有他迄今为止所写的与中国有关的三本书,每个后面都有奖项备注。《华尔街日报》因此称他为“关注现代中国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对于这个评价,我反倒觉得不那么贴切。可是,该怎样描述何伟笔下的中国不同于别的西方作家之处呢?说实在的,我也感到很困难。我只是知道,一旦我打开何伟的书,就得随时准备乐一乐。无论他是在写竞聘上岗的女工,还是北京郊区三岔口村的村民。相比之下,只有读到他写中国人对9?11的态度,写到历史深处的中国,那从甲骨文到简体字演变中中国知识分子命运,才能领略到,彼得?海勒斯也有忧伤的笔触。

《寻路中国》、《江城》、《奇石》,是何伟作品在中国的出版顺序,但从观察与进入中国的角度来说,《奇石》中的《野味》,才是真正的开始。就这一篇他在后记中提到,当别人问他当真吃过餐馆里的老鼠吗?他回答:作家总需要个切入点。我其实也很问搞明白这件事,他想了想给了我这样的答案,这其实是个怀旧的说法。因为这是他第一篇《纽约客》文章,他作为非虚构工作的开始。

当然,就整部书而言,《江城》是他书写中国的起点。到了《寻路中国》,他对中国的人情物事已经是驾轻就熟。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叫做何伟式的书写,那就是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地方与人,写得令每一个中国人心领神会。

同为记者,很多素材也都是由采访而来,但要想妄称是他的同行,还是有些愧煞。因为类似的疑问已经被很多人问出:“为什么我们不能写出何伟笔下的中国?”对此何伟的回答很是善解人意:“工作性质不一样。你们节奏太快了,要短时间出稿子,而且,篇幅也不允许你们写那么长。”

当然我们知道不是。真正的答案是,我们既没有像他那样切实的寻路中国,也没有像他那样不带成见地去观察并理解身边每一个事物,并思索它之于一个变动社会的意义。我们习焉不察之处,正是他感兴趣并竭力捕捉的。换句泄气的话说,他写了我们觉得不必书写的那部分。而恰恰通过它们,最大程度还原了中国当下的真实。

而这到底又是怎么做到的呢?虽然彼得?海斯勒在采访中做到了开诚布公,但我相信,它仍然是谜一样的存在,因为涉及到一种叫天份的东西。

《江城》:由彼得?海斯勒到何伟的转变

何伟的《江城》书写的是他到达中国所呆的第一座城市涪陵。1996—1998年,他作为美国和平队志愿者一员在这里服务教书。在何伟看来,这是一座“处在变化边缘的城市”,而他所呆的那几年,还没有通网络。除了少数外国同行,他每天面对的都是中国人,有要教的学生,还有教职员工。学生饭馆的老板,茶楼里出入的人。大量的时间用来学习语言,他因此慢慢能看懂墙上的标语。何伟和中国人一起过节,也尝试对付中国人饭桌上的酒场应酬,甚至包括个别有些麻烦的求婚者。同时,他拥有了一个正式的中文名字:何伟。

取一个中文名有多重要?何伟说:和学语言一样重要。这不仅意味着一种融入,还意味着身份的改变。“非虚构作家有时应该想一想身份。身份不是一个能轻易改的事情,但学习外语是一个改变的方式。”学语言,让他在写《甲骨文》一文时,能用汉语收集更多资料,但他看重的仍然是,看问题角度的改变。”“角度应该是灵活的,不应该是凝固的、僵直的。”何伟承认,去涪陵之前和他离开的时候,他看中国的角度已不一样。而涪陵所赋予的角度,到后来继续书写中国,倒是没多大改变。已出版了三本有关中国的书的他,更有理由确信,他对中国最重要的看法、意见,是在涪陵这座小城建立的。

虽然从小立志要当一个作家,但来中国西南这座小城之前,彼得?海斯勒并没有大量读一些西方前辈写中国的书。他似乎也没意识到,他事实上已经成为所谓西方人看中国链条中的一环。“我只想传达自己最独特最个体的经验。我并不会去比较,别人会怎么写中国。我那时读到并喜欢的非虚构作家,他们写的是美国或其他地方。”

同样他也不去想,人们会怎样看待他笔下的一切,甚至连这本书能否出版都不知道。“我跟出版社没有什么联系。当时也没有想,我是在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我只是想记录下我在涪陵的经验。那里的人,那里的事。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些。”

《江城》初写出来时,他曾寄给一些美国的出版经纪人,回应不多。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他的书不断出现在销售排行榜上,甚至成为美国一所大学向年轻人推荐的了解当下中国的必读书。

最初的出版波折,对何伟的影响并不大。非要说影响,那就是让他坚定了自由写作的决心。“如果最开始就是出版社委托我来写,就很有压力,而且写起来很不自然。”

何伟身处涪陵时,目睹了长征六十年纪念、香港回归以及邓小平逝世,三峡大坝的影响虽未波及,但已在谈论想象当中。涪陵虽地处边缘,同样能感受到社会的变迁。何伟以《江城》一书,做了变迁中的中国的画像。当然,何伟也经历了外来者在融入一座城市的种种不适,接纳与排斥、友好与偏见、理解与误解同时存在,而他正是在对这不同反应的消化、辨别与理解的过程中,完成着从彼得?海斯勒到何伟的转变。

《寻路中国》:丽水,那个应聘的姑娘

何伟写《寻路中国》,缘起于2001年夏天到2008年他在中国所做的自驾车旅行。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作为第一本被翻译成中文简体版的书,它在中国的命运好得出奇,在它出版的2011年,几乎横扫所有国内书媒的年度好书奖,可以说,拿奖拿到手软。

何伟自己也认为,这是他写中国写得最纯熟的一本书。他把观察中国的两个点,分别放在怀柔附近的三岔村,和江南的丽水。通过乡村,何伟希望联接到中国的过去,而通过临近温州的丽水,何伟想探究中国未来的可能性。而无论是写乡村还是写城市,有一点没有改变,他始终聚焦的,是中国最广大也最普通的家庭里面最普通的人。三岔口村让人记住了魏子淇一家;而在丽水篇里,何伟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位应聘职位,开始还被排除在名单之外,最后竟然把一家三口都带进厂的小姑娘。

有关这个小姑娘的竞聘故事,我不知跟多少人重述,但每次回到书本,都觉得不如何伟自己写下来精妙。

“这需要时间。很多东西并不会一挥而就。”何伟说。他去丽水,前后很多次,算下来在那里所呆的时间,有一百多天。“跟相同的人不断地相遇,这是很重要的方面”。正因为处得很熟,人们才习惯了他这个老外的存在。“小姑娘应聘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后来还不断和她接触聊天。

“我采访时其实并不知道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要写什么样的文章。我那时的目标是细节要收集到,还有人物的背景与经历。我只是记录而不太想。到真正写的时候,我才会把所有的资料放到特有的结构,这时再来决定哪个细节最重要。人物说的哪些比较有意思。这个故事会结束于美国,在当时我也不知道。但是最后权衡,觉得这样处理会更好。”

当然,有关何伟笔下的故事,之所以无法转述得精妙,还因为你无法复活何伟笔尖的幽默。《寻路中国》,翻开第一页就已让人乐不可支。那是他在中国自驾旅行当中,不断穿插的交规法条。有没有类似经验,读到此都会忍俊不禁,而且这种幽默,并不带有对现实的讥讽与嘲弄。“人生若只如初见”,你反倒觉得,是这个何伟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初见,所以好奇的说出来,于是为我们留下了一份我们身边的熟悉与陌生。

“我要告诉读者我不是百分之百都懂的”

Cairo1

何伟总是说,他的写作经验,一方面来自于小时候的经历。他的身为密苏里大学医学社会学家的父亲,总是教他怎样去观察一个人。另一方面,来自《纽约客》编辑的要求。《奇石》中的很多篇章,都曾经是为《纽约客》所写,这不免让人探寻,到底什么是纽约客笔法。

很显然,也有些纽约客作家的笔法和何伟不同。写作《广岛》一书的约翰?赫西,在原子弹投下之后来到日本,他采访了很多人,写下了这座城市里的几个人几十前后的命运,中间他并没有让自己现身,但好像,一切也都历历在目,该表达的都已表达。

而在何伟的书中,他习惯将自己身置其中,使用第一人称叙述。故事中的他,有时被周围人善待,也有时被态度友好的警察驱逐。何伟觉得这样的现身很重要。“我要告诉读者,我是怎么收集到这些资料,是亲眼看到,还是听其它人转述。我怎样与人交往。而在这交往的过程中,有些人很可能因为我是外国人,给我的反应是特殊的。我也希望读者能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在埃及还是中国,我都不是本地人。但属于观察者。而且是比较有意思的观察者。我相信,我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我。”

何伟对非虚构作品采用第三人称有保留态度。“所有非虚构作家,都有限,不是什么都懂。所以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你就不知道这里面的边界在哪里。”

读《寻路中国》,人们会相信,何伟与怀柔三岔口村的魏子淇一家因为长久相处,已经有了深切的友谊,因为魏子淇的孩子生病,何伟还会跟着一直去医院。甚至为这孩子的病情,咨询美国的医生朋友。但何伟仍然认为,这个中国农民身上有部分的他,还是不太懂。而且对方也不会公开对他讲。“一个叙述者告诉读者自己的有限,也是很重要的。”这是何伟看中第一人称的主要原因。

另外,因为用了一个“我”,何伟感到自己的幽默有了非常自然的施展空间。同细节的重要性一样,何伟也把幽默看作写作的重要部分。““幽默使生活变得好玩。而且什么人都能懂。中国人看了会笑,美国人读到那儿也会哈哈大笑。美国人会想,中国原来并不是一个令人可怜的地方。不像想象中那么封闭、落后,没有个人意志。我不要给他们这样一个印象。”

我的角色是观察,而不是提出解决方案

HESSLER3

幽默与机敏,亲切与友善,何伟的中国文字常常散发出这样的氛息。人们能感到,他其实能很快拉近与周边人的距离,同时也让人放心地忽略他的存在。他的观察与记录,更接近一种隐藏摄像机的功用,因为不被感觉到,所以人们最自然的想法与行动才得以展现。

何伟和他的采访对象,愿意保持一种长久的关系。甚至到了埃及,他想起来时还会和以前建立起联系的受访人打打电话。让他遗憾的是,有些人后来换了手机号,就此失了联。

写最底层的人,他会把自己写好的文字给他们看,善意地观察,哪些不适合写出来。有些人关系处近了,会喜欢给对方提建议与解决方案。但何伟始终把自己定位成观察者的角色。“我要了解与记录,而不是预测与解决。美国人特别喜欢解决别人的问题……”何伟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是在中国,我看到的有能力的人好多。比如那个《寻路中国》中的小姑娘,找工作比我厉害。连她的老板都说,她是会办事情的人。不是我帮助她,而是我尊敬她。”

当然,中国人身上的问题他也不会无视不见。“最初接触中国人时,感到每个人都处于变化的压力下。都忙于应对时,就没有时间思考。”现在他感到,走到今天这个阶段的中国人,有余裕做反思了,自己是哪一种国家,要走哪一条路,未来是什么样,或者希望将来是什么样。

也是从那个丽水竞聘的小姑娘身上,他看到了中国人为自己争取机会的“耐心与决心,还有一点倔强。“中国人让我觉得他们有能力解决问题。自己决定自己要做什么,这才是最好的。我可以让他们看到细节,但不必告诉他们要做什么。”

已经写了中国三本书,何伟依旧承认自己不够懂中国。“你们懂吗?是吧,你们也一样。你们这样,我更是这样了。”但他并不因此同意另一种流行的说法:在一个地方呆一天,可以写部长篇,呆上几个月,可以写篇散文;呆上几年,什么都写不出了。

“不可能是这样。人对一个地方认识越深,越能写得好。”只是时不时,他还会被一些中国式的词汇难住。结束采访时,问他这次来北京还会见谁,他说想见三岔村的老朋友。我随口问他,“时隔这么久,他们对你见不见外?”“见外”,何伟被这个词弄愣了:是不是建外大街那个……建外?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转战埃及。“埃及和中国共同的地方是,有着悠久的文化和风俗,但又离中国比较远。差异性大,这很吸引我。还有一个原因,是埃及对当今世界来说,是个很重要的舞台。那里可写的东西很多,无论是现实层面还是历史层面,《纽约客》很需要。”

但无论是把笔触移到何方,何伟都深信,他可以像写中国一样写出他个人的独特经验。

以中国为方法,何伟已经形成了他观察世界的角度与方法。只是,没有亲眼见识到他在书中提到的,为博得别人帮助而采取的“创造性口吃”,还是有些遗憾。很显然,在中国,他已经不需要用这小时候学到的社交技巧了。

 

本文来源:北京晚报-北晚新视觉网  记者:孙小宁/文

相关阅读

北晚新视觉网版权与免责声明:

一、凡本站中注明“来源:北晚新视觉网或北京晚报”的所有文字、图片和音视频,版权均属北晚新视觉网所有,转载时必须注明“来源:北晚新视觉网”,并附上原文链接。

二、凡来源非北晚新视觉网或北京晚报的新闻(作品)只代表本网传播该消息,并不代表赞同其观点。

如因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需要同本网联系的,请在见网后30日内进行,联系邮箱:takefoto@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