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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心堡“前世”白云会馆:诞生了一段民国爱情传奇

2018-03-22 15:31 编辑:TF010 来源:北京晚报

2018年3月22日讯,每次上莫干山,总要想起民国外交家黄郛。想起他清癯的脸,山居的苦闷,与妻子沈亦云的相濡以沫。今人爱看离奇曲折的爱情传奇,在我看来,他们俩相守于乱世,度此贫贱日子,那一点相惜与相敬,才是最真实动人的爱情。

作者:赵柏田


黄郛像

当初夫妻结缡之初,同游镇江焦山,黄郛担心自己寿不永年,托妻子将来为自己写传。未料一语成谶,黄郛在抗战爆发前撒手西去,沈亦云晚年流落到大洋彼岸时,果然写下一本《亦云回忆》,记录下先夫的心迹之苦、行事之难,他与世浮沉中种种的伤心与委屈,也记录下她对这个男人的爱。这本书,今天仍是黄郛一生最好的传记。

她一直叫他“膺白”。膺白是他的字,意思是宅心纯洁。他是她见过的天地间最纯洁的男子。

1928年夏天,黄郛冒着大雨下山,去三桥埠接从杭州坐小火轮来的妻女。当他们上山时,雨水漫得满溪满谷,好几处都要涉水而过。他们摘下巨大的树叶遮挡手提灯笼,好照清前面的路,赶到旅馆都已午夜,女儿熙治在怀里都已熟睡好久了。次日一早,女儿醒来,见山头屋宇,都在眼下,惊呼出声,以为与天已近。每每读及这一节,总有一种人伦的暖意。

他们俩一个志在山林,一个喜逐水而居,因为爱之深,她也答应了他,隐于这山中了。他们购入的莫干山509号,原来是一个叫琼斯的英国人的产业,有名叫春园,室内家具皆现成,床榻碗盏俱备,两人都喜简朴,乐得现成,用的都是琼斯家旧物。其他需添置的铺陈,包括器皿的颜色,亦都尚素雅。特多的是书,从天津搬回上海,又从上海搬来。在山麓盖了个藏书楼,家具、书架再从上海购来。卧室也一分为二,前半间作书房,后半间放床。

商量给这屋子取个什么名字好,两人几乎都脱口而出,就叫白云山馆吧。那是从两人名字中各取一字,也是珍重此生之意。

两人出则竹杖芒鞋,入则左图右史,常经岁不下山,在乱世中还真做起了一对神仙鸳鸯。此地虽为沪杭地界上瞩目的避暑胜地,一年中也就盛夏时节人多,过了七八两月,大多是空山不见人的。山上湿气重,字画都易发霉变坏,稍微名贵一点的都不敢挂出来。有时暴雨冲垮了山路,山下的食品送不上来,只好靠存粮度日。外人心羡他乱世中觅得这一别业,日常里日子的拮据,也只有自己知道。

此地有丝茶之利,却民生凋敝。黄郛顾念乡村为国家之本,以入山的庾村为中心搞起了乡村建设。办学校、办农民夜校、推广优良蚕种,各项事业一一开张,以致一时间,山上山下农人说起509号屋主人,莫有不知。他兴兴头头做着这一切,外人以为他要终老山间了,其实也不过是国难之际受命负责对日外交,焦头烂额、无济于事时的一个安慰。

整个世界都在以革命的名义遭受破坏,谁还会想到建设?今人提起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的乡村建设,也只有这三个先行者了:一个是在山东邹平的梁漱溟,一个是在重庆北碚的卢作孚,再一个就是莫干山的黄郛了。

这个男人喜欢园艺,一空下来就修剪庭院里的树枝。那个园子,用他的说法是门外千竿竹、园心一片松,总被他修得十分整齐。园艺之外,他对建筑也投入了无穷热情。他最得意的手笔,是把楼梯做成了壁橱,有三个方向分七个门,分别安放碗盏、报纸、雨具、煤油灯、蜡烛台等等,事毕,他像完成了一个大工程般,叫妻女都来参观他的发明。他沉浸在这一大堆木料和石方中,乐此不疲。只有那时候,他才能忘掉外面那个让他忧心的世界。

那一日,阳光和煦,作家张林华一大早就带着一帮朋友在裸心谷边喝茶边等我们。我读过林华兄以“晚生华发”为笔名出版的一本书《世道人心入梦》,知道他是武康三桥埠人。我问他,莫干山509号的白云山馆在哪个位置。林华兄遥指了指山腰,说了个大致方位,还说那一片的民国老建筑很多。

这真是一个到处都是故事的地方。在莫干山,随便一抬脚,说不定就踩到了一部民国史的沉香碎屑。除了黄郛夫妇购得的509号,我又识得了126号的皇后饭店,纯欧式风格,由浙江兴业银行大股东蒋抑卮于1934年兴建。410号的静逸别墅,原主人是传奇的湖州丝商出身的张静江。550号的松月庐,业主是上海著名船商陈永青。他把房子建在陡峭的山岩上,设计成了一艘船的形状,1948年“金圆券”发行前夜,蒋介石就是在这里与王云五等人秘密召开了币制改革会议。还有竹径深处的546号的林海别墅,原主人张啸林,547号的杜月笙别墅,那都是20世纪上半叶上海滩上最具传奇性的人物。

林华兄带我们去探访的裸心堡,人称莫干山1号别墅,或许因为它建造的时间最早,在这片老房子中资历最老。这个城堡原先的主人是一个叫梅滕更的苏格兰传教士医师。他是1881年来到中国的。

那时,这个年轻人刚从爱丁堡大学医学院毕业,受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指派前往中国。和他一同出发的,是他未来的妻子、19岁的护士南丁格尔·史密斯。他们来到杭州,是来接手一家有着教会背景的医院——广济医院(浙医二院前身)。

梅滕更医生在这家医院服务了45年,从一个帅小伙干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1926年退休后回了爱丁堡。到他离开时,广济医院已经从一家简陋的小医院,成了全国最大的西医医院之一,可以照护四千多病人。

在杭州时,梅滕更对城市北部靠近湖州的莫干山特别钟情。大约在1890年前后,时年35岁的梅滕更来到莫干山,立刻爱上了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他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它这样安静、平和,这里有阴凉的小径,竹林也很美,悲痛的孩子们一到这里,健康状况就开始改善。”

不久,他就买入了位于炮台山的一块地,开始在这里建造一个英式古堡别墅,即莫干山1号别墅。别墅建好后,据说林子里还有网球场和游泳池等。他除了带全家来这里避暑,广济医院的员工也轮流上山避暑,一些教会人员和重要的捐助者也在此接受免费疗养。

据说梅滕更每次上山时,都会出钱雇一个当地信差,手提铜锣边敲边响,“梅医生上山喽!”这样,他还没进家门,病人们就已在古堡前排着队等他了。有好些还是麻风病人。

那个时候,麻风病是一种极为恐怖的病,几乎到了令人谈之色变的地步。梅滕更一直在收治麻风病人,直到今天,当地还流传着梅医师舍身行医的故事:在圣约翰教堂,梅滕更和他的医生们与麻风病人围坐成一圈领取圣餐,同喝一只杯子里的酒。

1926年梅滕更回苏格兰后不久,中国发生了革命,南方革命势力推翻了北洋政府,建立了名义上大一统的中央政府,张静江出任浙江省主席。张在国民党内是一个中间偏右的人物,他治浙时,致力于把莫干山上的一些外国人产业收归国有,莫干山1号别墅曾经挂过莫干山管理局的牌子。后来,梅滕更的长子梅雪亭与国民政府打官司,城堡又还给了他。当时张静江为江南汽车公司董事,后又以公司的名义从梅雪亭手里买下城堡,并改建为绿荫旅馆,招待政商两界的要角。

曾经的莫干山1号别墅已经在1960年的某一个雨夜倒坍了,我们现在登临处,乃是它的一个转世,去年刚建成不久的“裸心堡”。从外形看,它和老古堡一个模样。它现在的主人,是一个中文名字“高天成”的非洲人,和他的中国妻子叶凯欣。

裸心堡

这个南非人是威士忌和飞蝇钓的爱好者,也喜欢到处穷游。他讲了一个重建古堡的故事,也是一个与酒有关的故事:

1997年,他和女友去苏格兰旅游,来到靠近爱丁堡北部的位于克里夫的“格兰塔”酒厂(那儿离梅滕更的家乡不远)。他参观了酒厂并品尝了不同年份的陈酿威士忌,立即爱上了它的口感,并花了仅有的十五镑买了两瓶。他说,这种威士忌的口感既不甜也不属烟熏味,味道之特别,在于你第一次品它时不会感到惊为天人,但回味足够悠长。

10年后,已经在莫干山建成了首个度假村裸心乡的高天成在山上的一次骑行中迷了路,他说,“那是个美丽的意外”。因为那次迷路使他和妻子在山顶的森林中发现了古城堡的遗址,并且知道这里就是传奇的莫干山1号别墅。然后他有了一个愿望,把埋在地下的城堡遗迹清理出来,复原这个古堡。

2015年,施工中挖掘到了一块刻着Glengurret(格兰塔)的巨石,当时这块石头已经与周围的泥和土联成一体了。看着这几个字,高天成想到了18年前对爱丁堡格兰塔酒厂的那次造访。他觉得这一切太奇妙了,就如同这种威士忌酒本身,如此耐人寻味。

他想搞明白,一百多年前,梅滕更医师建造这个古堡式别墅时为什么要在巨石上刻上这几个字。格兰塔酒厂的老总说,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梅医师为什么要在这块巨石上刻这几个字。一名来自布里斯托大学的中国问题专家推测,这是梅滕更为城堡取的名字。梅滕更来中国前,曾在格拉斯哥一个船场工作,那里有艘船,就叫格兰塔。

“裸心堡”落成时,高天成把梅滕更的名字刻在了一块石头上。“大卫·邓肯·梅滕更,1856.06.10-1934.08.30”。或许在他看来,他来这里开发民宿,说到底和一百多年前那个传教士医师做的是同一回事。他们还有共同的一点,对莫干山都是一见钟情。当然,这个非洲人不可能知道民国外交家黄郛的名字,更不会知道黄郛夫妇在莫干山所做的乡村建设,不然,一定要引黄郛和沈亦云为前辈了。

(图片摄影 赵柏田)

▼黄郛夫妇与女儿黄熙治在白云山馆东顶

黄郛夫妇与女儿黄熙治在白云山馆东顶

四月,遍山始花,杜鹃花尤盛。亦云知二妹性仁是个爱花人,亦爱昆曲,就用《牡丹亭》中的曲语发去一信,约她上山看花:“此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性仁回信说,她到南京邀了三妹性元一道来,先回嘉兴老家扫墓,再上山赏花。清明时节,性仁、性元在山上盘桓整十日,临走添了不少大筐小包,里面都是山中的野兰花、野杜鹃,还相约明年再来。

春季花开,或秋季稻熟时节,是一家顶开心的日子。他们坐轿游山,从这村走到那村,有时借农家一席地,吃自带的干粮,或做一锅饭慰劳轿夫。山路崎岖,轿夫走得喘气,黄郛就下轿自己行走。惟当黄郛下轿行走,在后面的亦云看着心疼,日后忆及,总说“膺白惯走崎岖的路,像他在世时的命运”。

1936年后,黄郛故去,但亦云觉得,只要继续留在山上,继续去做他留下的乡村改进事业,那么他就没有离开她。以后的十多年,莫干山的杜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白云山馆阶前的荒草荣荣枯枯,遮没路径,四时的更迭,总触动她对亡夫的思念。她只是觉得,陪着他共患难的日子太短太短了。

她一直想写一本书,然而国事板荡,烽火未歇,战事激烈时,还不免流离之苦,她一直没有安心写作的时间。直到1950年离开中国,定居美国,她才开始写那本叫《亦云回忆》的自传。在书中,她说:

“有人以为记着历史是自沉于过去,我不敢。有人以为表彰身后,我亦不尽然。历史并非仅英雄豪杰之事,是成此历史的民族生活记录。亡国不能有历史,草昧难有记录,贡献一点事实,即贡献一点历史;历史的尺度,可能为人道的尺度。”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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