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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亦有痴于我” 沉浸在《牡丹亭》最终让她们香消玉殒

2016-08-25 12:39 编辑:TF008 来源:网络

诚然,一个作家最好的传记乃是由他的作品写成。汤去世多年后,他最成功的剧本《牡丹亭》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演着,当时知识界人士的书房和雅好文艺的深闺女子案头,随处都可见此剧各种版本的刻本,其受推崇的程度就如同十八世纪晚期的“少年维特热”之于欧洲。一个叫程琼的徽州女诗人曾经说,闺中女儿家聚在一起做女红,都会带上一本书做安放新样的夹袋,剪样之余又可消遣,一段时间,她的女友们带的全是《牡丹亭》。

作者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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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集《冯小青画像》

尤其对那些长年禁锢在深墙内院的女性读者来说,那个因梦生爱、为爱而死的丽娘更易引起她们的共鸣,她们借由阅读进入的那个虚构世界,至少看起来要比父兄管辖着的现实生活更真实、也更引人入胜。正是在对纸页上这些虚构人物的演绎、阅读中,女读者们建构着自己的想象空间,一次次在梦里飞翔与跌落。尽管这样的阅读不无令人愉快处,但如此耗费心力,恐怕要付出致命代价。

前面已经说到,汤显祖在世时就听张大复说起一个叫俞娘的少女,在对此剧的阅读中伤情而死,奇怪的是,此后的数十年间,类似的悲剧故事还在继续上演着。17世纪初叶,一个叫商小玲的杭州女伶在演出此剧第12出《寻梦》时倒在了舞台上,于众目睽睽之下香消玉殒。1612年,汤的同年兼好友冯梦祯的儿媳、一个叫冯小青的女子也于十七岁的青春年华死于对该剧的阅读。

小青来自素以出产美女著称的扬州城,十六岁那年卖给了前南京国子监祭酒冯梦祯的第二个儿子冯雏为妾,随夫到了杭州,住在西湖边冯家的孤山别墅里。冯雏的正妻是一个出了名的妒妇,她让小青单独住在一幢小楼里,并严厉禁止丈夫去看她。没有人陪的小青只好以写诗、画画打发无聊的日子,好在身边有一册《牡丹亭》,还有一个叫杨夫人的朋友偶尔过来做伴,清冷的日子里总算有些慰藉。

后来这位女友也随夫迁去了外地,小青陷入更深的孤独,每晚都在西湖边小楼的一盏孤灯下读着《牡丹亭》。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神志也变得恍惚,每天一早起来就盛装打扮,就好像她的男人马上就会出现。她还在稿边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在死亡来临之前,她模仿剧中的女主人公,请人画下了自己的一幅肖像,端端正正挂在床头,每天以焚香和敬酒献祭于它。据说画家连画了三次,才让她稍感满意。看起来性的缺失已经摧毁了她的精神,让她陷入了不可自拔的自恋。她死后,那位妒妇烧毁了她的手稿,但还是有十一首诗和一封写给女友杨夫人的信保留了下来。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随着这些哀婉的诗句迅速流传,这个芳华早逝的女子很快成为了一个传说,坊间有画家竞相提供他们自己绘制的小青画像,据说有不下十五部关于这个不幸女子的剧作同一时期在各地上演,剧名有叫《疗妒羹》《风流院》《春波影》的,不一而足。痴男怨女们还集资在西湖边为她建了一个墓,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称,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小青也像剧中的主角丽娘一样复活了。

但也有人认为,小青不过是好事之徒杜撰虚构的一个人物,钱谦益就是持这种说法态度最坚决的一个,他说一些情教的信徒合谋创作了这则故事,小青的名字,正是“情”这个字的拆解。但一位认识冯梦祯的人证实,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钱谦益是因冯雏妻子的请求,才故意作此伪证的。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有身份的人纳一位同姓女子做妾是犯忌的,钱谦益是在包庇他的朋友对礼教的僭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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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铨(款)《读书仕女图》

对缺爱的女人们来说,阅读已成了一桩宗教式的行动,她们以一种灯蛾扑火般的决绝投入虚妄的爱情世界,如同献祭一般,宣示她们对压抑的人生的反抗。下面的这则故事表明,这种过分投入的阅读往往是致命的。

少女陈同,字次令,安徽黄山人,许配给杭州人吴吴山为妻。她是一个戏迷,经常沉浸在《牡丹亭》中不可自拔,她从哥嫂那里得到一册装帧精良的《牡丹亭》后,经常在上面写写注注,陈同的母亲看她罹病后还熬夜读书,出于对她健康的担忧,索性把她的书全都没收烧掉。但这也没有阻止陈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终于,她在婚礼举行前不久死去了。从没与她见过一面的丈夫闻听噩耗,悲恸欲绝,接连三个晚上梦到她,并写下了一首《灵妃赋》纪念她。后来陈同的乳母前来相见,告诉他陈同生前的形容相貌,竟然与吴吴山梦见的十分相似。陈同的乳母还带来了压在枕下没被烧掉的《牡丹亭》第一卷(她用来压花样本,瞒过了家主母的眼睛),上面泪迹斑斑,还有陈同生前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这个老妪把躲过火光之灾的半卷书作价一两银子卖给了这个不幸的丈夫,随同带去的还有一双作为纪念物的鞋子,那是陈同待字闺中时为未来的姑婆亲手做的。

吴吴山也是个戏迷,他虽然没有中过功名,但在杭州的文艺圈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与当时的著名作家王世贞、陈维崧都有交往,与诗人毛先舒做过邻居,据说还评点过剧作家洪昇的《长生殿》。他的酒量很好,但容易醉,喝醉了就在市井上骂街,人也见多不怪。他非常喜欢陈同写在《牡丹亭》页边的那些小批注,虽然这些批注多处涂改过,但还是可以看出作者才情飞扬,尤其是那些充满禅式顿悟的文字更让他对亡妻的文学才华钦佩不已。他评述陈同的这些碎片式文字“亦痴亦黠,亦幻亦禅”,对剧中人又有着深切的体认。对于在炉火中消失的此书第二卷,他感到非常惋惜。

1672年,吴吴山迎娶了第二位妻子,此人名叫谈则,字守中,杭州清溪人,也是一位才女加书迷,镜奁花钿之侧,经常堆满了书。谈则嫁到夫家后,发现了书页边她的前任所写评语,爱不释手,几乎把它们全都背了下来。她想仿照陈同,把评语续写下去,但苦于找不到陈同所用的底本,为此一直怏怏不乐。后来吴吴山游苕溪,从一个吴兴书商手里买到了同样的版本,回家兴冲冲地交给妻子。谈则得到这本书喜出望外,从来不饮酒的她午餐时连饮八九瓷杯,一直睡到第二天日照帐钩都还没醒。许多日子后她的丈夫还拿这事打趣她。

模仿着陈同的笔触,谈则写出了《牡丹亭》下卷的评语。冥冥之中好像陈同的灵魂进入了她体内,她写的几乎和陈同写的如出一人。她把两个人的评语全都抄在了丈夫从苕溪带来的那本书上。谈则曾把这个本子借给她的一个侄女,但她自己还不想走到前台来,谎称这些评语都是她丈夫所作。很快,杭州的文艺圈都在谈论吴吴山对《牡丹亭》的评论。后来,谈则的舅舅徐士俊——他也是一个剧作家,写过关于冯小青的一出杂剧《春波影》——也看到过这本评语手稿,对外甥女讲的同样坚信不疑。吴吴山去北京时拜访老友洪昇,用他两个妻子评注梦和情的观点与之讨论《牡丹亭》,其境界之飞跃令洪大为吃惊。

婚后第三年,体弱多病的谈则也不幸早逝。出于对前两个妻子的愧疚,以后的十多年里,吴吴山都没有再娶。在他年过四十以后,续娶了杭州古荡一个叫钱宜(字在中)的女子。不同于他的前两个妻子才情横溢,这钱宜并非书香门第出身,几乎没受过教育,识字不多,一副混沌未开的模样。吴吴山请了能文善画的小姑李淑教她读书作文,不久后,钱宜就能通读《牡丹亭》和两位“姐姐”所写评注,不消说,这是多么地让她欣喜。对吴吴山来说,自从第一个妻子陈同还没过门就去世后,他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一个酷肖他妻子的女子,以期在她身上找回原先的爱。通常对男子而言,这个重新找到的女子就如同一件物品,保存并唤醒原先爱人的亡魂,满足这个男子对已逝之躯的迷恋。但吴吴山毕竟没有见过陈同(他梦见她是另一回事),他无法凭着外貌去找到这个女子,好在有着《牡丹亭》的一缕香魂,使他很快就找到了第二个妻子谈则。现在他请了女眷李淑教钱宜读书、作文,照着两个前妻的样子尽力塑造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看到两个亡妻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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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选自《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

钱宜聪慧异常,三年时间就读完了《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等文学典籍,且时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某一日,钱宜开箱读到前两个女人写的评注本,也大起共鸣。在她看来,那个小姐、小娘子、美人、姐姐随口乱叫的情痴柳梦梅诚可谓天下第一可爱的男子,浅涉文墨的钱宜也开始试着给《牡丹亭》写批注。但与谈则不同的是,她没有模仿两位“姐姐”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由着自己的心性写下一些直觉性的文字,而且为了以示与她们的区别,她还在自己评点的文字下面特意标注了姓名。

她评《标目》、《惊梦》、《圆驾》等出,皆清新可喜,时有灵光闪现:

钱曰:柳因梦改名,杜因梦感病,皆以梦为真也。才以为真,便果是真。如郑人以蕉覆鹿,本梦也,顺途歌之,国人以为真,果于蕉间得鹿矣。(《标目》评语)

钱曰:《牡丹亭》,丽情之书也。四时之丽在春,春莫先于梅、柳,故以柳之梦梅、杜之梦柳寓意也。而题目曰《牡丹亭》,则取其殿春也,故又云春归怎占先以反映之。此段写后时之感,引丽情而归之一梦,最足警醒痴迷。(《惊梦》评语)

钱曰:儿女情长,人所易溺;死而复生,不可有二。世不乏有情人,颠倒因缘,流浪生死,为此一念,不得生天,请勇猛忏悔则个。(《圆驾》评语)

正是因为她的这一阅读行为不是与亡魂的交谈,而是与自己直接对话,从而使她避免了两位“姐姐”早夭的噩运,侥幸地活了下来。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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