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真不懂徐懋庸为什么竟如此昏蛋,忽以文坛皇帝自居,明知我病到不能读,却骂上门来,大有抄家之意。”1936年8月25日,鲁迅在给欧阳山的信中,这样提到徐懋庸。
作者 唐山

徐懋庸与第一任夫人刘蕴文
曾视鲁迅为最高目标
徐懋庸生于1910年,本名徐茂荣,浙江上虞人,父亲“专门制作和修理筛面粉用的纱筛”,家境清贫,但一个月尚能吃几次豆腐和两次肉。
徐懋庸5岁入小学,12岁毕业后,家中无钱供养,叔父将其介绍到一所小学当教员。15岁时,徐懋庸开始在胡愈之主编的《上虞声》上发表文章。他说:“就在那时,我树立了做一个进步作家的决心,胡愈之是我的模范,而最高的目标是鲁迅。那时我对鲁迅十分崇拜,读了许多他著译的书,还订了一份《语丝》。”
1927年,因散发地下革命刊物,徐懋庸遭通缉,只好离开家乡,逃到上海,化名余致力(即孙中山遗嘱中首句“余致力革命凡四十年”的前三字,以此为名,有戏谑意味),入劳动大学附中。在这里,徐展现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据曹聚仁说,他一口气赶走七名国文教员,“直到他不想再赶了,第八位国文教师才得苟安下去”。
1930年,徐懋庸毕业后回乡教书,1933年,他带着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译稿回到上海,但商务印书馆等拒绝收,只好以60元卖给一家小出版社。
徐懋庸在劳动大学附中上学时,鲁迅曾到校讲座,《托尔斯泰传》出版后,徐寄给素昧平生的鲁迅一本,并随信请教了几个问题,鲁迅收到书当晚便回了信。
因生计无着,加上夫人将分娩,徐懋庸又离开上海,开始试写杂文,并向《申报·自由谈》投稿,编者黎烈文慧眼识珠,连发2篇,并约徐再写。连续发表11篇杂文后,徐懋庸第三次来到上海。
林语堂都被他骗了
1934年1月,黎烈文召《自由谈》主力撰稿人聚餐,徐懋庸首次见到鲁迅,同席还有郁达夫、林语堂、唐弢、周木斋等。
据徐懋庸记,林语堂晚到,问鲁迅是否又用新笔名,鲁迅问何以见得,林说徐懋庸不是你吗?鲁迅大笑:“徐懋庸的正身就在这里。”
徐懋庸说,唐弢刻意模仿鲁迅,笔法“更加形似”,“后来我接受了左联同志们的意见,有意识地减少文言句的使用,避免过于曲折,就不怎么和鲁迅先生的风格相像了”。
1934年5月9日,黎烈文辞职,光华书局想借势出《自由谈半月刊》,请徐懋庸当编辑,徐问鲁迅,鲁迅劝他“不要跳下这泥塘去”,可左联却让徐懋庸跳,只是刊物改名为《新语林》。
徐懋庸向鲁迅约稿,鲁迅答应支持。果然两三期后,光华书局“一方面说销路还好,另一方面却拖欠稿费”,徐无奈,只好辞职,《新语林》最终夭折。鲁迅劝徐懋庸“事情已经过去了”。
曹聚仁曾说:“他(指徐懋庸)的犀利观察,和丰富的知识,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批评家……作为新现实主义的批评家,并不在冯雪峰之下。”
徐懋庸的一位好友死在敌人手中,朋友托他写传,徐写了十多遍,就是写不好。1929年,徐读到日本作家有岛武郎的《以生命写成的文章》,恍然大悟:“我的失败,原因是生活的空虚。自己的生活空虚的人,对于他人的充实的生活,也是不能深刻地认识的,既无深刻的认识,当然不能深刻地表现。”
徐后来迅速成功,与其人生修为有关。
一封信惹怒了鲁迅
1935年10月,徐懋庸被选为左联行政书记,当时他还不是党员。名义上,鲁迅是左联盟主,但实权在周扬、夏衍等人手中,许多决策不告诉鲁迅,致双方关系紧张。而鲁迅与徐懋庸关系密切,为徐的两本杂文集写过序,鲁迅先后给徐写过52封信,故从1934年下半年起,周扬便派徐和鲁迅打交道。
夹在鲁迅与周扬之间,徐懋庸深感别扭,但他觉得:“总是共产党员比较明白,鲁迅不是党员,而周扬却是的。因此,我要跟党走,总得基本上相信周扬他们所说的。”
其实,当时周扬的处境也很尴尬,因得不到党的消息,只能根据巴黎出版的《救国报》上转载的“八一宣言”和第三国际机关报上的译稿定政策。11月,左联驻苏代表萧三在王明、康生压力下,写信通知周扬,解散左联,转向“国防文学”。

徐懋庸家书
秉承周扬旨意,徐懋庸去和鲁迅协商,鲁迅表示服从大家的意见,但希望发个宣言,勿不了了之,被周扬拒绝后,鲁迅“脸色一沉,一言不发”。
周扬随即成立“文艺家协会”,鲁迅坚决不参加。针对“国防文学”的口号,鲁迅和胡风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依然强调阶级斗争。
为争取鲁迅,徐懋庸给鲁迅写了信,指责说:“我觉得不看事只看人,是最近半年来先生的错误的根由。”“集合在先生的左右的战友,既然包括巴金和黄源之流,难道先生以为凡参加文艺家协会的人们,竟个个不如巴金和黄源么?”
这封信,激怒了病中的鲁迅。
教授不许儿子戴鸭舌帽
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鲁迅将几年来的积怨一股脑发泄到徐懋庸头上,徐懋庸感到很委屈,因许多事是在他加入左联前发生的。更让他震惊的是,周扬“认为我给他们惹了大祸,就开了一个会批评我……而他们自己却毫无检讨”。
一怒之下,徐懋庸写了《还答鲁迅先生》,称鲁迅的文章“信口胡说,含血喷人,横暴恣肆,达于极点”。
自知与周扬无法调和,28岁的徐懋庸辗转去了延安,得到毛泽东的接见,毛对他印象极佳,说:“我们在延安,也争论得很激烈。不过你们是动笔的,一争争到报纸上去,就弄得通国皆知。我们是躲在山沟里面争论,所以外面不知道罢。”
毛希望徐懋庸去鲁迅艺术学院工作,徐说搞文艺的人脾气怪,不愿再入此圈,毛便安排他去抗日军政大学教哲学,还派人将徐的家属接到延安。后彭德怀看中徐懋庸,让他去太行山区负责文艺工作,在那里,徐懋庸又与赵树理冲突,连彭德怀也称徐“傲上”。
新中国成立后,徐懋庸到武汉大学任副校长,却大权独揽,称“我来武大,就是来把知识分子搞臭的”,逼教授下跪,称“今天我要教授下跪,明天就要院长下跪”。在《回忆录》中,徐懋庸承认“犯了骄和躁的毛病,工作方法也简单化”。
在徐懋庸铁腕下,著名学者周光辉、桂质廷含冤而死,叶雅各、曹诚克、燕树堂等被解职。以致一些武大教授不让儿子戴鸭舌帽,说一看就想起徐懋庸的流氓相。因反响太坏,徐懋庸被调离。
一条注释后的人性博弈
1957年,徐懋庸被打成右派,但围绕《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还有更多的故事。
在反右运动中,冯雪峰也被打成右派,好友邵荃麟找到他,建议他“跟中央保持一致”,即将《鲁迅全集》中《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注释加以改动,称此文是冯雪峰写的,文中采取了宗派主义态度,而鲁迅当时正生病,不了解情况,未对事实进行核对。
红军长征到延安后,派冯雪峰到上海,冯先去找非党员鲁迅,而不是周扬。周扬认为,冯是在挟鲁迅以自重,但考虑到实力对比,当时并未发作。
最终,冯雪峰亲笔写下伪证,该注释出现在1958年版《鲁迅全集》中,可事后冯雪峰发现:“我以为党籍可以保留了。但是,我上当了。我最终被活活地欺骗和愚弄了。”
1966年7月1日,该注释问题又被《红旗》杂志提出,认为是周扬的罪证之一。因为康生将“国防文学”与王明联系起来,称周扬当时贯彻的是王明路线,周扬因此被打倒。

鲁迅博物馆陈列厅 资料图
1977年10月,鲁迅博物馆的学者陈漱渝先生访问周扬,问到这条注释,周扬坦然回答道:“写这条注释的事我事前并不知道,但写成以后给我看了……这个注释是雪峰检讨自己,实际上是批评鲁迅。我同意发表这条注释是不对的。”再次将责任推给了冯雪峰。
学者李新宇写道:“如果冯雪峰还活着,看到周扬的如此言论,不知是该自杀还是去找周扬拼命。”难怪徐懋庸曾说:“周扬想把我当成肥皂,以我的消失洗净他的责任。”
手中的工作被电讯截断
1958年,徐懋庸被下放到河北赞皇劳动,在此期间他写诗百余首,称:“书生垂老学为农,五十斤挑兴特浓,却觉归途空担重,最难善始又善终。”其实此时徐懋庸才48岁。
1959年,徐懋庸回城后,曾翻译法国哲学家萨特、加罗蒂等人的著作,但“文革”爆发后,大量译稿丢失。1972年,离开干校的徐懋庸开始写《回忆录》。
1976年,陈漱渝先生拜访徐懋庸,希望他把鲁迅给他的52封信注释出来,恰巧当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徐懋庸身体多病,住不了抗震棚,便去南京的儿子家。
1976年底,学者发现了鲁迅的13封书信,媒体记者在发稿时竟称:“新发现的这些信……对徐懋庸伙同周扬、张春桥之流,‘以文坛皇帝自居’,围攻鲁迅的反革命面目的揭露,对我们今天深入揭发、批判‘四人帮’反党集团的斗争有重要的意义。”
徐懋庸写了《对一条电讯的意见》,挖苦说:“把徐懋庸升级到周扬之上,使他具有‘伙同’周扬的资格,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又创造了徐懋庸‘伙同’张春桥的‘新闻’。”
第二年1月7日,徐懋庸突然病倒,2月7日与世长辞,终年67岁,只完成了7封信的注释工作。
徐懋庸平生只有一个好朋友,即任白戈(曾任重庆市委书记),但任白戈也说徐骄傲,看不见同志的优点。由此看来,鲁迅说“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并不完全是气话。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