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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上的贵族!他为何将父亲王诗农称为是一本书

2020-04-25 16:22 编辑:TF019 来源:北京晚报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有勤奋读书的优良传统,一些人发奋读书的励志典故,至今为后人津津乐道,传为美谈。家父王诗农(笔名林辰)爱书、买书、藏书、读书、编书、写书,一生与书相濡以沫,他常说“可以一日不食三餐,但不可一日不读书”。在他那近二十平方米的卧室兼书房的狭小空间里,书桌、书架、书柜、沙发、床角……到处都是父亲花费一生心血觅来的书籍和期刊。一旦书柜、书架“饱和”了,他便细心地把书用报纸包好,编上号码,再把书名、内容连同号码记在笔记本上,以备需要时“按图索骥”。然后,我站在椅子上,接过父亲递来的沉甸甸的书,顺着书柜顶层一层层码好,直至顶到屋顶为止。

作者:王亚果


图文无关 胡铁湘 摄

父亲乃一介书生,虽然物质生活一直清贫,但只要有书可读、有书可编,便甘之如饴,其乐融融。一年四季,父亲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晚餐后七时左右,让我准备好一壶热水,他坐在沙发上一边泡脚一边读书。待盆中的水凉了,就用暖壶里的热水续上。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暖壶里的热水用完了,盆中的水也凉了,但看书看得入迷的父亲仍手不释卷,浑然不知……父亲读书犹如咀嚼陈年老酒,读出了门道,读出了味道,读出了“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的真谛与境界。

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他中学时代就曾有过因囊中羞涩,不得不将衣物送进当铺换钱买书的故事。那时重庆米亭子旧书市场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买过鲁迅、郭沫若的著作,还有“胡适文存”和柳亚子编的《苏曼殊全集》等。

1951年,父亲受冯雪峰之邀,辞去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教职,前往上海“鲁迅著作编刊社”与王士菁、孙用、杨霁云等鲁迅研究专家一起,参与了颇具历史意义的第一部附有注释的十卷本《鲁迅全集》(1956-1958年版)的编注工作。那时,一有空闲时间,他必跑到上海城隍庙的旧书摊觅宝。1952年,上海“鲁迅著作编刊社”迁往北京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了“鲁迅著作编辑室”。1951年至1958年、1977年至1981年,父亲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两版《鲁迅全集》的编注工作,是唯一一位参加过两版《鲁迅全集》编注工作的人。

父亲来京后,一住就是半个世纪,直至2003年逝世。古都北京以它悠久的历史积淀与深厚的文化底蕴,深深吸引了他。特别令他魂牵梦绕和心向神往的是,北京是全国最大的书肆集中地,琉璃厂的大名如雷贯耳,还有闻名遐迩的东安市场、西单商场、隆福寺等。这些散发着浓浓文化气息的新、旧书店和“藏龙卧虎”的各类旧书摊,令父亲如痴如醉。每逢周日休息,他一定会轮番造访这些书店、书摊,在书海中寻寻觅觅……

当时,母亲没有工作,父亲靠着微薄的薪水扶养四个孩子,但他仍不忘节衣缩食攒下一些买书的钱。四个孩子中,我是长子,上小学六年级。父亲特别疼我,每次出门逛书店、逛书摊,他总会带上我。我已经记不清父亲带我逛了多少次,不过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去东安市场、西单商场淘书时的情景。

星期天吃完午饭,中午十二点左右,父亲就带我出门了。如果是去东安市场,我们就步行到东安市场北门,进北门后的第一家商铺是“稻香春南味食品店”,再往南径直走下去就是旧书店、旧书摊了。狭小的街巷两旁,是卖旧书、珠宝玉器、古玩字画的商铺;由北向南的狭窄通道中,鳞次栉比地拥挤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出售旧书、旧画册、旧期刊的书摊。空气中弥漫着些许从破损、泛黄书页中散发出来的潮味、霉味,这样的味道在父亲闻来,是阵阵“书香”。

父亲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嘱咐我在附近玩儿,不要走远,然后便迫不及待地遨游在茫茫书海。只见他一会儿搬来梯子登高翻阅书架顶层的图书,一会儿又俯身弯腰低头查找书柜底层散落的期刊,只要是心仪之书,都逃不过他的“法眼”。看书的时间长了,难免视力疲乏,父亲便掏出手绢轻揉双眼解乏……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临近黄昏,父亲怕我饿了,从稻香春买来一小袋江米条给我吃(为了逗我,他幽默地称江米条为“猫屎条”),而后又返身进入书店。直至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父亲才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回家。尽管十有八九都是空手而归,尽管抬头低头、蹲蹲站站在书海寻觅了五个多小时,但每当经过一条条灯光昏暗的小胡同,透过灯影,我看到父亲略显疲惫的脸上写满了欣慰、惬意、满足。至今我还能依稀感受到他拉着我的大手所散发出的芳香与温暖,读书人苦中作乐,个中甘苦,唯有儿知。

诚然,也并非每次都颗粒无收,父亲也有于不经意间“捡漏”、因觅得心仪之书而喜出望外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西单商场,一次是在隆福寺。当时年少无知,不知他觅到的是何方奇书?长大后才了解到详情。1956年,父亲在西单商场“王文锦旧书摊”的乱书堆中,觅得《域外小说集》第二集一册,虽然已无封面,但扉页钤刻有“刘复藏书”的阳文方印,为刘半农的藏书。《域外小说集》是鲁迅与周作人合译的外国短篇小说集,在中国近代文学翻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为印数极少(第一集一千册,第二集五百册),历来被文学研究者和藏书家视为精品,竞相搜求而不得。父亲大喜过望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回到家后便急切地打开书看目录、看序跋,再看几页内容……此外,父亲还曾在西单商场旧书店觅得一册鲁迅为青年诗人采石编选的诗集《忘川之水》,此书1929年由北京北新书局出版,然而几十年来,从未见评论家和文学史家谈到这本诗集,可以说,它被人们完全忘却了。父亲有幸觅得一册,实为“绝版”“孤本”也。值得一提的是,父亲还在西单商场旧书店觅得一册《沈尹默书曼殊上人诗稿》,收入苏曼殊诗作七十四首,另附沈氏自作有关曼殊诗七首、词二阕,1921年10月“张氏影光室”据沈氏写本石印。此书极少见,就连柳亚子、柳无忌父子也从未见过,实为难得一见之“孤本”。欣喜之余,父亲陪我美美地吃了一碗醪糟鸡蛋。

数十年如一日,父亲到书店、书摊淘书,总结出了“眼到、心到、手到、脚到”八字秘诀。他常说除了勤逛琉璃厂、东安市场、西单商场等地的大书店、大书摊之外,还需时常巡视、留意街头巷尾的那些小书摊。隆福寺淘书可谓父亲的一段佳话。约在1956年,隆福寺东口“东雅堂书店”的台阶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书摊,地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二三十本旧书待售,摊主是一个中年人,身材微胖,面白无须,听人说是前清的太监。父亲在这个不起眼的“冷摊”上觅得一本南昌印的《绝俗楼遗诗》,作者系新文化运动初期的著名诗人白采。在此之前,父亲曾在上海等地相继购得《白采的诗》《白采的小说》以及白采用文言文写的诗话《绝俗楼我辈语》,加上在北京隆福寺觅得的《绝俗楼遗诗》,白采一生出版的四本书,父亲都集齐了,合在一起可编一部《白采全集》。

父亲治学严谨,博闻强识,除了专攻鲁迅研究之外,还涉猎古典文学、文史钩沉、史料文献考据等领域,有很高的造诣。1982年,父亲应邀赴北京师范大学讲课,题目是“关于周作人问题”。虽然不拿讲稿,甚至连提纲也没有,但他对周作人以及当时一些作家、作品和文坛掌故等,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且史料翔实、有条不紊、逻辑严密。父亲站着侃侃而谈了两个多小时仍意犹未尽,他的渊博学识与惊人记忆力,令师生叹服。

父亲把毕生的精力与心血都倾注到《鲁迅全集》的整理、编辑、注释工作中。他负责校勘、辑佚的“故事新编”“古小说钩沉”的部分章节问题多、内容复杂、工作量大,有时需要多次往返北京图书馆查阅、考证大量古籍文献资料,经过反复推敲、斟酌方能最终定稿。特别是校勘、辑佚《鲁迅辑录古籍丛编》(四卷一套)一书,前前后后耗费了三十多年。此书的出版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它标志着鲁迅著作出版史上有了新突破,鲁迅著作的研究和出版迈向更新、更高的台阶。父亲把自己的全部学识以及终生研究鲁迅的学术成果,无私地奉献出来,结集出版了《鲁迅事迹考》《鲁迅述林》《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等书,成为弥足珍贵的鲁迅研究遗产,亦成为有志于从事鲁迅研究工作的后学们必读的鲁研“范本”。父亲生前曾说:“从来就有不少人对注释工作不屑一顾,而我却在这一工作中消磨了如许岁月!”他还说过:“我有幸参加了两次《鲁迅全集》的注释出版工作,感到很高兴,这两次工作比我写多少文章都更有意义,更令人喜欢。”但父亲为自己在有生之年无暇写完《鲁迅传》(下部)而倍感遗憾。秦牧生前曾这样评价父亲:“他的劳动丰富了《鲁迅全集》的内容,而这样的劳动是不应该被人忘记的。”

父亲晚年脑梗,行动不便,更因患白内障双目几近失明,最终卧床不起。读书人不能看书写字自娱,这是何等的痛苦和寂寞!病榻上的父亲每天听中央电视台的《新闻30分》《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等节目,还让我为他“代读”书、报、期刊上的各类文章以充实精神生活。父亲爱书,更爱朋友、重友情,有时为了“怀旧”,也会让我“口诵”一些他与老朋友们诸如许寿裳、台静农、叶圣陶、谢六逸、孙伏园、许广平、钟敬文、秦牧、艾芜、唐弢、碧野等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以解病中之寂寞。正是书籍的慰藉与陶冶,正是历经沧桑的老朋友之间的真挚感情,使父亲远离市声尘嚣,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呈现出一介超然、脱尘、凝重、沉潜的饱学之士的淡定之气……

父亲谢世后,我久久地守在他床前,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不能自拔。环顾四壁,满目皆书,了无他物。父亲的物质生活“清贫”得只剩下书,但他是精神上的贵族!遵父亲生前遗嘱,将他的全部藏书捐赠给鲁迅博物馆,藏信则捐赠给上海鲁迅博物馆。

往事如烟,岁月留痕,转眼间,父亲离开我已十七年了,我很想他;因为他生前最疼我,我便更想。想他从骨子里沁透出来的浓浓书香味和书卷气,想他言谈中不时闪烁出的睿智之光与知性之美,想他宽以待人、严于律己、淡泊名利的为人、为学之道,想他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温润如玉而又风骨卓然的寒士风范与书生气质,想儿时陪他一起逛书店、逛书摊的珍贵而又难忘的瞬间,想书香伴着冰糖葫芦、江米条、醪糟鸡蛋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

高尚的人品和心地乃治学之根本;读书与撰书皆为修身、养性、养心之雅事,书如其人,人如其书。父亲是一本令我获益匪浅、受用无穷、永远也读不完的人生教科书,书名权作“读书·治学·做人”。父亲在书里润物细无声般地谆谆教诲:“先学做人,再学做文。”

“路漫漫其修远兮”,且行且珍惜。

(原标题:父亲是一本书 回忆父亲王诗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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