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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孩到女人,人生微妙,但是岛都不会变

2020-09-08 16:45 编辑:TF017 来源:北京晚报

周洁茹,出生于江苏常州,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你疼吗》《香港公园》等。

周洁茹


《小故事》周洁茹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出过一个长篇小说《岛上蔷薇》,我从这个长篇小说开始写香港。那是我住在香港的第七年。

这个长篇小说原来的名字叫作《花》,写的四个女人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生境遇,绝然不同的命运。出版社编辑婉转地提醒我《花》做书名并不好,因为这本书会放在文学类别而不是大百科类别。我说那就《花,与岛》?因为小说里的女人最后来到了香港,生活在岛上的女人,努力活着的女人们,“像旷野的玫瑰,骄傲的花蕊,摆脱四季的支配”。

实际上我写过《花》了,二十岁时候的短篇小说,写的也是这四个女人,不停地追问,你疼吗?所以它原来的名字就是《你疼吗》,只是刊发的时候被改成了《花》,当然后来收入小说集的时候我又把它改回了《你疼吗》。无论《你疼吗》或者《花》,我都当它是我最重要的小说。

最后出版社决定用《岛上蔷薇》做书名,读起来也有《铿锵玫瑰》的音韵。我也去查了一下蔷薇到底是什么花——“耐寒,可药用,密集丛生,满枝灿烂。”听起来也确实比玫瑰顽强多了,但是如果这个长篇小说能够重版,我一定会把它改回《花》。

我想说的是,名字改来改去,玫瑰到蔷薇,或者别的什么。女孩到女人,微妙人生。岛都不会变。

发生在岛上的故事,就会有海,有台风,潮湿回忆。

“一〇二号巴士进入海底隧道时,淳于白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事。”

每天下班以后站在巴士站牌下面等682的时候,往往会先看到102,然后就会想起刘以鬯小说《对倒》中的这一句。

102往往是红色的,682往往是黄色的,102和682的间隙是大段的空白,望对面旧楼上空半暗的天,我会去想,如果不搭682,如果搭102,走红隧到红磡,东铁到大围转马铁也是可以到家的。可是102进入海底隧道的时候,我会不会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事。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常州。夜以继日地写小说,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最后一天。怎么就会觉得没有明天呢?人生这么漫长,写作只是生活的一小片啊,这一句可真要上了年纪再来讲。二十几年前,一个把写作当作了全部的姑娘,夜以继日地写,写得好像没有明天。就是这么绝望。

我也不能忘记第一次来到香港的情景,“这地方的冬天是不大冷的。”真的好像加州一样。是的,常州和香港的中间是加州,加州再到纽约,美国十年,没有写一个字的十年,十年空白。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写作是有期限的吧,二十岁就把四十岁都写完了。只好等待,等时间追上来,只能这么想。

682也会进入海底隧道,东隧,然后是大老山隧道,每次进入隧道,都会是半个小时以上的等待,有时候是一个小时,我从来没有想起以前的事。

我坐在682上层第一排,如果第一排坐满了,那是经常的事,就坐下层最后一排,中间有一个位置,左边两个人,右边也是两个人,如果急刹车,那不经常,就会从座位上弹出来,所以那是一个很不稳定的位置。但是也没有别的选择。

682上的一个半小时,不阅读,也不写作,多数时候发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女的会讲一个半小时的电话,从太古坊讲到利安邨,如果塞车,就讲两个小时,从太古坊讲到利安邨。没有更多的人讲电话,讲电话也是需要精力的。有个男的一上车就能睡着,一到富安花园就能自动醒来,不会早一站,也不会晚一站,真的很神奇。

我重新开始写作,是从香港开始的,这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情。香港就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有人说创作谈这种东西是作家为了给自己没写好的作品一个台阶下,好像也对。但我也很感激创作谈,我写过的一切,小说或者散文,其实我都有点忘了。还好我写了创作谈,创作谈是我对自己每一个时期写作的一个记录。

我写了快要三十年,暴露年龄了,暴露年龄是对的,年龄这种东西也压不住,都在脸上,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也都在我的脸上写着。是的我写了三十年,但是中间中断了十五年,24岁到39岁的这十五年,花样年华。但是花样年华,并不一定要用来写作,我们的花样年华,也是应该用来好好生活的。

有评论家说我的创作谈就是不断地重复和重复写与不写的纠结。这也是我尊重评论家的地方,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看到了,我自己要是能够看到我自己的纠结,我就不纠结了。我纠结,写,与不写。

不写

这本《小故事》距离上一本小说集已经有两年,这两年,我没怎么写。我曾经是一个每天每天都要写的人,可是近些年,我都不太写。我甚至没有去想这个写与不写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正向一个选刊编辑推荐一个年轻作者,对方突然问,你自己为什么不写?

我停了一下,反问:你为什么不写?他说我忙死了。我说那我就空?

我这么说好像是在为所有的不写找理由。不写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不想写嘛。

忙是什么?忙是错觉。老子说的,一个人产生的错觉,使他认为现实并非是一种幻觉。也许老子没这么说,我不确定。就好像我也不确定有个谁说的,只有你认为的真的才是真的。

所以我认为的不写就是不想写,这是真的。再有相似的提问我就会这样。

你最近怎么不写作啊?我不想写。再进一步:听说你有十五年不写作,忙生活吧?生活不忙。我就是不想写。

如果经受过写作的训练,就不会存在这个想不想的问题,不写也得写,一到点就去写了,身体反应,好像门罗就是这样,做饭洗碗带孩子写作。一天,又一天。哪天要是做饭洗碗带孩子没写作,肯定是横竖不自在的,或者做饭洗碗写作没带孩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哦,孩子终于大了,不用带了。

我没有被训练过,而且由于注意力缺失,也从未保持过一个习惯长达六个月以上,不写对我来讲太容易了,我经常不写了,别说是十五年,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五十年,不写了。

但是经常不安。有时候还会遭受巨大的不写的痛苦,还是老子说的,痛苦是因为拥有一个身体,如果没有了身体还能遭受什么?当一个人在意自己的身体超越了自己的精神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身体。老子可能不是这么说的,但我是这么理解的。

我总是提到老子,可能是受了那位时常叫我不要写了,有那写的工夫不如去洗碗的工程师的影响,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本无意留下玄虛文字给肤浅者引为知己沾沾自喜。令尹喜,强留之。只是一段因缘。”

老子找到了路,老子想起了自己是谁,从哪来的,要到哪里去,老子就离开地球了。而且我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老子的路就是老子的路,你还是得找自己的路。当然是找不到,毕竟老子只有一个,但是路还要不要找,我觉得要,电影《指环王》里的灰袍巫师在往白袍提升的阶段说过:你没有办法选择你所处的时代,但是你可以选择你在这个时代要做的事情。也许他并没有说过这么一句,但我是这么记得的。我认为的真的可以是真的。如何找?也许只能是这样,不挑选时代(没得挑),迎面这个时代所有的苦难,做一切对的(你认为的对的)来提升自己的精神阶层,也许,只是一个也许,路就好找一点了。

我有几个朋友一与我产生矛盾就叫我回自己的星球去,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交到这么几个人,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又想不起来我是从哪里来的。即使能够想起来,我也没有办法叫他们想起来他们自己的。我突然想到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写过一个长篇童话《中国娃娃》,书里有这么一段:

我出生之前是什么?

是水,空气和阳光。

那么我的将来呢?

是水,空气和阳光。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世间呢?

很多人觉得这一段真不错,应该放在封底,而且都很愿意为最后一个问题加上一个好答案——为了爱啊为了爱,我们为了爱来这世间!但我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我只是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很多人就只能想起来这么多:水,空气和阳光。水空气阳光之前再之前呢?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这本《小故事》收录了十八个短篇小说,全是我说不写了还是写了的新小说。是的我说的不写了,只是写得不够多的意思,写还是写的,不多。但有时候越少也可能是越好的意思。我相信这是真的。

(原标题:花与岛,写与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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