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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影节备忘录:葛饰的北斋,越洋的巨浪

2018-04-26 21:27 编辑:TF003 来源:北京晚报

4月,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看了英国BBC拍摄的向一代浮世绘宗师葛饰北斋致敬的传记片《超越巨浪》。对我来说,北斋原本并不陌生。但片中对北斋作品的呈现方式,特别是两位学者(大英博物馆馆员)对巨匠生涯充满激情的理解和讲述,还是被惊到了:为什么一位十八到十九世纪“锁国”时代的江户绘师,居然在两个世纪之后,还能保有令大洋彼岸年逾古稀的艺术学者动容的气场?所谓艺术的超越时空和“越境”,究竟是怎样发生,又是如何传导的呢?想来确是一桩“细思极恐”的勾当。

作者: 刘 柠(学者)


葛饰北斋(1760-1849)
电影节放映的葛饰北斋电影海报
与葛饰北斋父女有关的电影
葛饰北斋《富士三十六景》之一
位于京都岚山天龙寺内的北斋作品:达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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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京的地标,过去是东京塔,现在据说是天空树(Sky Tree)。天空树所在的区域,是江户时代的下町,也是山田洋次执导的著名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男はつらいよ』)所发生的舞台。宝历十年(1760)9月,葛饰北斋就出生在这一带。具体说,是武藏国葛饰郡本所割下水,即今天东京都墨田区龟沢。从那儿再往东一点,就是葛饰区。北斋的姓氏“葛饰”(Katsushika),即取自该地名。葛饰这个姓氏,至今仍存在,在日本姓氏中排名第64300位,据说尚有五户。但葛饰北斋作为艺号,当与此无关。北斋门徒中,也有袭北斋姓者,如葛饰北岱、葛饰北云等。

北斋生于江户平民之家,本姓川村,幼时名时太郎,后改称铁藏。明和元年(1764),过继给叔父中岛伊势做养子,中岛是幕府御用的磨镜师。北斋幼少期的资料匮乏,后人只能根据画家本人的一些自传性材料和后人的研究(如浮世绘研究的先驱饭岛虚心的《北斋传》等)来勾勒其生平的大致轮廓。在天宝五年(1834)付梓的《富嶽百景》初编的跋文中,画家写道:“余六岁,始有描摹物形之癖。” 在嘉永元年(1848)刊行的《画本彩色通》初编自序中,夫子自况道:

余自六岁始,特立独行,凡八十八载。不懈探索之事为:何以在方寸片纸之间,演尽物象。

差不多与此同时(虚龄七岁),胞妹的夭折,给画家的生涯注入了一种无常元素。至今能在北斋的菩提寺(家庙)——浅草誓教寺中保存的北斋过去帐中,明和三年(1766)二月二十二日项下,查到时太郎之妹春严童女的戒名。这种人世无常的体悟,对江户时代的画家来说,并非可有可无,而是颇重要的元素。后以风景版画成名的歌川广重,也是少年期恃怙见背后,才将情感倾注于自然风景的——此乃题外话。

六岁操画笔,显然是兴味使然,未必真与当绘师的“志业”相捆绑。北斋真正的丹青修业,始于其做贷本屋和雕版学徒时。贷本屋是现代图书馆的雏形,在江户时代颇繁盛。据史料记载,文政末年(1830),仅大坂(通阪)一地,就有不止300间贷本屋。时太郎作为贷本屋的小僧,背着等人高的书架,从东到西,风里雨里,奔波在江户城的下町和台地。若考虑到成年后,北斋长到180厘米的事实的话,少年时太郎流动图书馆的图书流量相当可观。当时的出版物,多是被称为洒落本、人情本、滑稽本的通俗读物,内文中有大量的浮世绘插画。尤其是草双子本,干脆就是绘本,市井题材,颇不乏名绘师的大手笔。行商之余,时太郎沉湎于丹青世界,竟难自拔。

十四五岁时,投靠某雕版师,取名铁藏,学徒雕版。雕版是浮世绘师的看家本事,以浮世绘版画为专门的雕版师,一般要经过胴雕与头雕两个阶段,从雕胴体过渡到雕刻颜面和头发,少说也得十年的历练。铁藏所学,是称为笔耕雕的字雕,虽然门槛较画雕稍低,但仅几年光景,便胜任字雕中最难的洒落本雕版,几乎是业界新闻,同时还练就了一手挥洒自如的行草。乃至北斋成名后,不断有人山寨,赝品充斥坊间,但惟题款,是人所不能仿者。

经过对插绘的苦学临摹和字雕的磨练,十九岁上,铁藏入大绘师胜川春章门下。春章时年五十有三,是江户公认的役者(歌舞伎名角)绘大家,弟子如云。铁藏被师匠赐号为胜川春朗,朗取自春章自己的别号旭朗井。艺号中二字均源自师号,北斋之备受青睐可想而知。自此十五年间,北斋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浮世绘版画和黄表纸插绘本。

春朗期刚好是北斋人到中年之前的艺术积累上升期,也是江户时代后期各种艺术流派精彩纷呈,与包括洋画在内的新派思潮开始交换能量的时期。身处浮世绘画坛的中心,好奇心旺盛的北斋不是一般的“饕餮”:在胜川派之外,还瞒着师匠,私下偷学狩野派画法和司马江汉的洋画技法,画风也不断变化,引起了师匠的警觉。不久,“猫腻”败露,北斋被斥为“吃里扒外”的“变节者”,逐出师门没商量。因春章在江户画坛的地位,遭“破门”后的北斋一时生活困窘,不得不给人画灯笼、画行画,甚至背着七色唐辛子和日历,重操行商的营生。但内心却下了狠:就是饿死,也要把绘事进行到底。走着瞧吧!

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师,首先是凭手艺吃饭的职人,其次才是背负着艺术和社会理想的艺术家。而既然是职人,其创作的风格、体例,包括题材,当然要回应时代和经济社会的要求。浮世绘作为一种媒介,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不同面向和不同形式,其实也都是这种背景的产物。离开胜川派后,宽政七年(1752),北斋转入琳派一门。取艺号俵屋宗理,作品落款多为“宗理”,故称宗理时代。几年后,把宗理之号让渡与门人,复取号北斋辰政,从琳派独立。这一时期,北斋正值壮年期,画风趋于成熟,且出奇丰产,号称画狂人。除了大量肉笔绘之外,因狂歌绘本的流行,还创作了为数甚夥的绘本插绘。这些绘本作为江户时代的出版物,被大量印刷。当时一位叫茑屋重三郎的大出版家(今天的茑屋书店即源自其名),出版了众多北斋插绘的狂歌绘本,颇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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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二年(1805)前后,经过半生的探索,北斋消化、融合了和洋技法,开始呈现一种独特的画风,题材更趋广泛,形式也不断翻新。正是从这年开始,他为自己取号葛饰北斋、画狂人北斋等,被称为葛饰北斋期。

待狂歌绘本及其后流行的清一色水墨的读本绘本风潮过后,文化九年(1812),江户土生土长的北斋首次出行,行脚关西一带,沿途游历东海道名所,写生无数。在名古屋,住在门人牧墨迁家里,持续数月,创作了约300幅表现市井人物的各种表情和动植物写生的版下绘。后由当地的出版家永乐屋东四郎,结集为小开本的《北斋漫画》出版,获得极好的反馈。之后,直到画家殁后,以同样体例、开本连续出版十五编,收录图版3900幅。

文政十年(1827),六十八岁的北斋罹患中风,后以药物治愈,创作居然一点没耽误。天保元年(1830),年逾古稀的画家,开始醉心于风景画,创作了以富士山为题材的《富嶽三十六景·凯风快晴》《东海道五十三次》和以海浪、瀑布为题材的《富嶽三十六景·神奈川冲浪里》《诸国滝廻》等巨幅作品,确立了浮世绘风景大师的地位。同时,开始尝试中尺幅锦绘,创作了花鸟绘《百物语》《鷽·垂樱》和表现海洋渔猎活动的《千绘之海》《总州铫子》《五岛鲸突》等作品。因这一时期,画家新取的艺号曰“画狂老人卍”,美术史上称画狂老师卍期。今天,摄影家荒木经惟自称“写狂老人”,似亦源自北斋此号。

天保十年(1839),北斋年逾耄耋,在逐渐远离锦绘世界的同时,开始回归肉笔画。亲近肉笔画不是头一次。但与过去不同的是,这次是以汉和故事的古典为题材,多少有种文化复归的意味,如《万岁图》《中国二人物图》《雉子图》等。

北斋不仅身形高大,据说耳大扇风,堪称奇人异相,从面相学上说,显然属于耳大寿长的一类。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岁的江户时代,北斋硬是活到常人的一倍,活过了江户时代的三分之一。这也是后人谈论北斋,评价其艺术的风险和难点之所在:即使从十九岁入胜川春章门下算起,其艺术生涯也超过了七十年,且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艺术追求和目标,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漫漶一生,留下了逾30000种作品。如果把艺术家比做山的话,那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峰峦叠嶂。人入其中,想不迷路也难。这多少有点像谈论毕加索,但似乎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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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斋一生,几乎每天都在画,不懈地钻研技法,且越到晚年,越是投入,欲罢不能,是不折不扣的艺术人生。弟子露木为一曾有证言:

“有一次,画着画着,我不禁慨叹道,“到先生门下这么久了,却仍不能画得自在自如……”女儿阿荣听了,笑着说:“老爷子从孩提时画到八十岁,每天还在画。之前看到他双手抱在胸前,以为气馁不画了。谁知竟然边流泪边说,连只猫都画不好……无论什么事,觉得自己力有不及而准备自弃时,才是有所寸进的时候。”北翁在旁边听到,一个劲儿地点赞道:“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与中国的文人画家不同,浮世绘师(特别是江户时代中晚期的绘师)受西画影响,大抵有很强的素描功底。即使是以春画为题材的绘师,也会有相当男女性器写生功底。所以你看那些春画,虽然尺寸夸张,但对形的把握却很准,颇传神。北斋早年曾受过司马江汉的西画技法影响,这方面更是胜人一筹。他甚至为画人物而专门研究骨骼和解剖,因为“画人物不懂骨骼的话,就不可能画得真”。他拜接骨家名仓弥次兵卫为师,从解剖学、骨相学上研究筋骨构造,“好不容易才习得了描画人体的手法”。

北斋之注重写实,从形到色(彩),可以说是全方位的。其实在北斋学艺的时代,日人对西画技法已不陌生:早在宽保期(1741-1744),便有奥村政信、西村重长等绘师引进了西洋的透视远近法:近淡远深,由近及远,乃至远处看上去像是凹陷似的,叫“窪绘”(kubomi-e);继而登场的是“眼镜绘”(megane-e),即把风景画成一种透过眼镜观看的立体效果,有点像今天的3D特效。诸如此类的西画技法,是北斋早年的修炼,根本不是问题。所以后来洋人把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的巨浪用电脑解析,再对比用高速摄影机在同一个海湾同一个视角拍摄的浪头,结果发现竟然“惊人地写实”。不仅如此,作为从神奈川、镰仓、日光、芦之湖等各个视角见惯了不同季节、不同时辰的富士山姿的江户子来说,无论是赤富士,还是蓝富士、粉富士,其实都是写实的。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与后来印象主义运动中,梵高眼中阿尔的阳光与麦田,莫奈视线中的日出和睡莲如出一辙。

也正因此,神奈川的巨浪才会越过大洋,在法兰西掀起了所谓“日本主义”(Japonisme,亦称“日本趣味”)的汹涌波涛:发端是1856年,法国版画家费力克斯·布拉克蒙(Félix Bracqemond)打开从日本寄来的陶瓷品包装箱内,偶然发现了印在作为填充材料的包装和纸上的《北斋漫画》,登时被强烈吸引,遂开始搜求、研究。两年后,布拉克蒙发表了一篇艺术评论《葛饰北斋·批评》,向北斋致敬。又过了3年(1861),幕末期访日的法国外交官从日本带回了完整的印刷版《北斋漫画》和《富岳百景》。1896年,作家龚古尔兄弟得到日本画商林忠正协助,在法国出版了《北斋·十八世纪的日本美术》一书,为北斋的“越境”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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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斋的登陆为滥觞,后来的情况正如我们从艺术史中所看到的那样,高更作品《与天使摔跤的雅各布》中出现了《北斋漫画》(初编)中的角力场面;《北斋漫画》(十三编)中的“鱼滥观世音”纹饰,成了法国玻璃工艺家艾米里·加利(émile Gallé)的作品鲤鱼文化花瓶的主题图案;库尔贝的著名油画《波》中海浪的翻滚,像极了《神奈川冲浪里》。甚至音乐都受到了“冲浪里”的影响:印象主义作曲家德彪西承认自己的代表作之一《大海》(三首交响总谱)的创作灵感来自“冲浪里”,连唱片的封套设计都是对“冲浪里”巨浪的剪裁。如果说浮世绘是酵母,直接酿成了西方艺术中“日本主义”潮流的话,那么,构成这“酵母”的三种活性菌,首推葛饰北斋,其他两味是喜多川歌麿和安藤广重。以至于在北斋“越境”西方近150年后的1998年,《LIFE》杂志策划的题为“1000年来做出伟业的世界100伟人”的评选中,北斋作为入选的唯一日本人,位列第86位。

对世界的辐射如此,北斋对日本后世艺术和文化的影响同样深刻。即使是在浮世绘的全盛期,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来,在从人物画、风景画、历史画,到漫画、春画、妖怪画及百人一首等所有视觉艺术分野,都留下了开创性和范式性作品的巨匠。

北斋寿长,艺术生命也长,作为有异相异秉的奇人,段子、八卦也特多。诸如烟酒不沾,茶只喝粗茶;不会做饭,讨厌自炊,喜欢住在居酒屋旁边,一日三餐皆外食;不爱换衣服,一生爱穿木棉的和服和柿色的无袖半缠;对金钱既无概念,也无欲求,从柴米油盐,到绘具颜料,常以高于市场行情的价格入手;画室杂乱无章,从不整理,也不允许别人整理;爱即兴作画,堪称江户时代的行为艺术家。如文化元年(1804),在江户音羽的护国寺,曾在120张榻榻米大的厚纸上即兴创作达摩像。后又在名古屋的西本愿寺别院如法炮制了一回;搬家狂,一生搬过93次家,曾经在一天内,搬了三回;画号狂,取过不下三十个画号,最后一个是“画狂老人卍”;结过两次婚,与每个太太各生养过一男二女。晚年与老爹一起生活的是三女荣,也是绘师,同时做北斋的助手。荣的画号叫葛饰应为,来历据说是北斋对女儿的呼唤——几乎不用嘴,而是下巴朝前一努,同时从鼻腔和口腔之间发出一个长音节 “oo-i”,相当于中文的“喂——”。酷爱搬家的画家,在第56次迁居后不久,遭遇过一次火事,时北斋七十有五。因正在工作时起火,画家只攥着一管画笔逃生,后女儿也脱险。可人虽无事,浮财尽失,包括画材、资料悉数焚毁。当天,画家从废墟中捡起一只得利(陶瓷日本酒壶),敲掉一半当作笔洗,剩下大点的瓷片,用作调色板,基本没误画工……已故女漫画家杉浦日向子有一部著名漫画《百日红》,讲一个老绘师与小女儿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其实原型就是北斋和荣。

嘉永二年(1849)正月,北斋画了一幅肉笔画《富士越滝图》:苍苍云海之上,茫茫富士白峰。一柱黑云,绕着山麓,越过山顶,直冲九天。云中一条蛟龙,若隐若现。龙是晚年画家的题材之一,多次描绘,但都很具象,只有此番隐身于黑云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果然,甫一搁笔,画家便一病沉疴。临终前曾有过两句话。先是说:“翁大限至矣。如上天能再假十年与我的话……”待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对,遂又断断续续地嘟囔了句:“只要上天再给我五年,我便能成一个真正的画工。”画家耿耿于怀、念兹在兹的,是还没成“真正的画工”。

4个月后,北斋辞世,享年九十岁。《富士越滝图》成了绝笔。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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