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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岩盾与《摘星集》:宝塔山下走出的文学遗珠

2018-07-19 10:01 编辑:TF2018 来源:北京晚报

井岩盾在44岁“正是结硕果的年龄”(朱寨语)去世,岁月忽忽,转眼距井岩盾离世已半个世纪了。今天,还有谁会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位热情的诗人。谁还会在历史的旧纸中寻觅模糊的背影,倾听谁或谁对他的呼唤?

作者:吴霖


摘星集封面书影

作家出版社在1958年2月同时出版了两本诗集,这两本诗集不仅名称相近(均为三字,以**集为名),而且开本、字数、甚至印数都几近一致,但非丛书。书均为小32开,软精装,雅致可爱。装帧设计也同为一人,即藤韡。这两本诗集,一为冯至《西郊集》,一为井岩盾《摘星集》。

冯至(1905-1993)为著名学者、诗人,1927年4月即已出版诗集《昨日之歌》,后在德国海德堡大学获哲学博士,抗战期间任教西南联大,向为大家所熟知,但井岩盾是谁?似乎少人知晓。

冯至的《西郊集》分四辑,分别是《我们的西郊》《我的感谢》《握手》《旧的和新的故事》,最后有作者所作《后记》一篇,交待了编集的缘起和来龙去脉,是解读作者和作品的重要文字。《摘星集》也分四辑,即《摘星集》《春耕集》《海上集》《南行集》,但诗集无自序或后记,使后来人失去了了解作者当年创作心境的机会。

《摘星集》每一首诗歌的最后,留下了写作时间和地点,这给钩沉作者留下了草蛇灰线。诗集中的第一首《星》,写于1940年2月,延安。最后一首《岭南道上》,写于1957年2月,柳州。整整十七年的时间跨度,诗集不仅记录了一位诗人的人生,也记录了他的心路历程。从第一辑写于1940-1942年延安,第二辑写于1945-1956年东北可以得知,井岩盾应该是从宝塔山下走出的诗人,抗战胜利后,又曾经成为挺进东北的一员。

经过慢慢搜寻,井岩盾的生活轨迹,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轮廓。

井岩盾,1920年出生,山东东平县护驾村人。据传说,该村的得名是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十月宋真宗一行自澶州至泰山封禅,路过此村时,村内百姓曾自发护送皇帝登泰山,宋真宗为此感召,故封为护驾村。1936年夏,井岩盾考入山东省立寿张简易师范学校,学制四年。次年,“七七事变”爆发,山东流亡师生集体经过艰苦跋涉七千里,于1939年初春到达四川绵阳地区,学校更名国立第六中学。队伍中,即有老师李广田,也有井岩盾、朱寨,以及后来匆匆追赶而来的贺敬之……

国立六中设校本部、四个分校。校本部设高中部、高职,校址为绵阳民生工厂旧址。一分校设在梓潼文昌宫,主要是师范和简师,井岩盾即在此地。比井岩盾小四岁的贺敬之也在一分校。

井岩盾以报考“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名义,1939年12月8日,加入了共有200多人从成都出发的队伍,但大多数人真正的目的地是延安。对曾从山东长途跋涉到四川的的流亡学生来说,这其实又是一个小长征。据井岩盾记载,1940年2月3日到达延安,住在北门外一处空房里,10日左右,即进入鲁艺。

井岩盾考入的,是鲁艺文学系第三期。那一批同学中,朱寨说,第一个被录取的,是来自北平的冯牧。朱寨在去延安之前,是在德阳的国立六中二分校,他自述,他是在1939年底去的延安。是否与井岩盾同一批队伍,未能证实。贺敬之是稍后跟两个同学自己跑去延安的,他也考入了鲁艺文学系第三期,成了年龄最小的学员,入学时间比前者晚了好几个月。

朱寨(1923-2012)是井岩盾的鲁艺同学,也是迄今我惟一找到为井岩盾写过纪念文章的,题目就叫《怀念井岩盾》,此文先后两次被收入朱寨生前的文集,经过对读,除了个别词句,基本相同。朱寨在《记忆依然炽热——师恩友情铭记》一书后记中写道:“收入此集中的文章都曾在报刊上发表,有的还曾收入过其他文集……”的确,在此书中,几乎所有文章末尾均标注了发表出处,但,《怀念井岩盾》一文最后一行空空如也。是忘记了标注?还是根本没有发表?这是一个悬念。以朱寨的影响,当年要发表这样一篇文章应非难事。《记忆依然炽热——师恩友情铭记》2011年2月出版,次年3月,朱寨去世。这本怀人的文集,成了朱寨的文字绝响。

通读《怀念井岩盾》一文,发现其中的大部分信息是来自故友曾出版过的诗文,这应该是朱寨在晚年写作此文时,将井岩盾的各种著作重新浏览了一遍。文中关于井岩盾的生活细节,很少,这不免是种遗憾。但那一个时代的人,都把对生活琐事的记录作为一种文病,往往在下笔时会刻意回避。作为“在延安的窑洞里,大家挤在一铺土炕上生活了好几年”(朱寨语)的同学,其他如冯牧、贺敬之似乎并没有为井岩盾这位早逝的老同学写下只言片语,因此,朱寨的这一篇回忆,足可让人唏嘘和感怀。

井岩盾右一1951年4月临津江北葛云里

在2011年春一个关于回顾文学研究所历史的访谈中,朱寨也曾提及井岩盾,说:“井岩盾是一个热情的人。”并间接地提到了井的死因,说:“后来他批曹葆华时激动得站起来,一下子摔倒在地下,送到医院后再也没有救过来。”这是惟一见诸文字,直接说及井岩盾死因的。那一年,是1964年9月。

这又是需要解开的谜。因为1964年,正是前一次运动的间歇、后一次运动的来临之前,是什么样的契机会使得井岩盾如此激动,当然,朱寨所言的“批”,并不一定是指“批判”,也可能是“批评”,既可能是政治上的,更可能是学术上的。论起来,曹葆华还是井岩盾在“鲁艺”的老师。曹还与当时文学所的“一把手”、井岩盾最尊敬的老师何其芳有着紧密的友谊。

作为诗人,《摘星集》是井岩盾第一本、也是惟一的一本诗集,如果不是留下了《摘星集》和另外几本被出版的散文集,他在文坛,几乎如鸟在天空飞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曾熟悉井岩盾的人,已然纷纷凋零。要么岁月无情,遗忘得彻底;要么在仅存的记忆中,故人的形象也渐趋破碎和愈加的模模糊糊。也有人会间或在叙述自己的编年史时,偶尔想起他。李纳是鲁艺文学系第四期的学生,她回忆,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她是和井岩盾和严文井一起作为代表从东北进京的。被安排住在南河沿一家小旅馆中,第二天,曾在北平工作过的严文井带着他俩一起游玩了北海、故宫、景山、颐和园。那是李纳第一次去北京,应该也是井岩盾的第一次,她还记得在他们三人站在景山顶上,眺望北京的“红墙金瓦,城阁巍峨,水清树碧”,井岩盾激动地张开了双臂,大声喊道:“这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品啊!”

在当年延安鲁艺,有着一个“藏书颇丰的小图书馆”(冯牧语)在井岩盾的眼中,鲁艺图书馆“藏书之多,在当时的延安足以自豪。”但在好学的学员中仍流行着抄书,将自己喜爱的诗文抄录在笔记本上,以便时刻翻阅学习。在今天的延安革命纪念馆里,陈列着井岩盾当年的抄书本,上面抄录了歌德、彭斯、普希金、莱蒙托夫、叶赛宁、艾青、康白情等诗人34首和4首蒙古民歌。不幸的是,被井岩盾认真学习过的后两位中国诗人在1957年均被打入了另册。不仅于此,自1958年1月至12月,井岩盾在文学月刊《处女地》和作家思基共同担任了主编。3月号的头条,有井岩盾写的《艾青批判》长篇文章。从学习对象到批判对象,应该是井岩盾所始料不及的。

井岩盾,1947年于吉林法库城

一个少为人知的诗人,井岩盾最后的下落如何?1964年9月27日的《光明日报》第三版的一则讣告揭开了谜底。讣告全文如下:

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院、作家井岩盾同志,于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六时半在北京因病去世,享年四十四岁。定于二十九日上午九时在嘉兴寺举行公祭。生前友好如赠花圈、挽联、挽词,请径送嘉兴寺。特此讣告。

井岩盾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

主任委员:张友渔、田夫

委员:王抗、王平凡、毛星、刘白羽、朱丹、朱寨、何其芳、严文井、周立波、张铁夫、张僖、马仲扬、唐棣华、唐弢、贺敬之、冯至、冯牧、贾芝、葛洛。

这个讣告不仅交待了诗人井岩盾的最后下落,并且信息量丰富。一是讣告刊登的及时。9月25日下午去世,27日即刊登了讣告,29日举行了追悼会。如果用那个时代的语言解读,于井岩盾而言,当是政治上的盖棺定论。二是治丧委员会的人员组成。两位主任委员张友渔和田夫,应该是时任中科院哲学部的党政领导,而名单中的其他人,几乎都是井岩盾的师友,他们之间的关系溯源自延安鲁艺。他们的人物关系,及其所延伸的故事,构成了延安鲁艺史和当代文学史的重要一部分。

名单中,当然也有非鲁艺谱系的人物,如冯至,他和井岩盾的缘分或许就源自作家出版社1958年那两本同月出版的诗集。还有,如唐棣华(黄克诚大将的夫人)是文学所的领导,唐弢是同事……

井岩盾在44岁“正是结硕果的年龄”(朱寨语)去世,对本人、对家庭固然是不幸的。但也因此躲过了随之而来的“史无前例”,故幸与不幸,孰知乎?!

岁月忽忽,转眼距井岩盾离世已半个世纪了。今天,还有谁会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位热情的诗人。谁还会在历史的旧纸中寻觅模糊的背影,倾听谁或谁对他的呼唤?

《草叶》是鲁艺于1941年11月创刊的文学双月刊,何其芳主编。一共只出版了六期,在次年9月休刊。在这仅有的六期中,井岩盾在第2期和第4期各发表了一首诗,即后来收入《摘星集》的《在收割后的田野上》和《燐火》。在鲁艺旧人胡征的文字叙述中,听到了何其芳对井岩盾的呼唤:“某次,刊物付排了,主编何其芳走进文学系过道喊叫:‘井岩盾,你的诗还没有写起呀?版面给你留着。赶一下,赶一下!’”

在鲁艺文学系大多数人的眼中,何其芳有着很高的威信。对井岩盾而言,也应该是如此的。听说,诗人出身的何其芳对井岩盾的诗作,有着较高的评价,胡征的回忆是一例,《摘星集》的出版当又是一例。从专业作家和文学月刊《处女地》主编的岗位上,去往文学研究所做副研究员,如无意外,应该是在响应何其芳的召唤。

还是在朱寨的回忆中,我们得知,井岩盾在东北期间,曾做过陶铸的秘书。他能完整背诵陶铸写于戎马倥偬、连自己都没有保存的口占诗作。他曾在朱寨面前多次情不自禁的朗诵陶铸的诗篇,可以看出他对陶的敬佩。但不知何故,当四野大军南下,井岩盾却留在了东北。

井岩盾去文学研究所,应该是他第二次进京工作,时间大约在1959年前后。第一次,可能在1952年左右。侯唯动是井岩盾鲁艺文学系的同期同学,1954年从东北到京,先去看了胡征,后去了胡风家。再后去文化部找周扬,正在开会的周扬在会客室对侯唯动说:前年发电报调你们,只井岩盾、管桦来了,你和胥树人不来。

井岩盾(左)与作家韶华1951年在朝鲜前线

在目前所能见到的关于井岩盾的回忆中,最生动的,是来自一个可能从来不认识井岩盾的人。白桦在2012年发表的《我的仲夏夜之梦》中曾回忆1953年他因修改剧本住进了北京西单舍饭寺12号“中央电影局电影剧本创作所”,他在文中写道:“在编剧们住的那座主楼里,每逢周末,整个楼的人几乎都探亲访友去了。晚饭后很安静,到了六点,楼道里总会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叫井岩盾。她的声音响亮、尖细,而且有些犹疑。每一次都要叫到十几声以后才消失,之后寂然……”

这神秘的呼唤,让白桦好奇不已,却又无法打探。当夏初海默从朝鲜板门店回来,白桦向他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每周末呼唤井岩盾那女声的来源。海默回答:“那一定是关露。你知道关露吗?”

海默告诉白桦:“在这座楼上,不少人躲着她,一到周末她所以呼叫井岩盾的名字,因为她太寂寞,无人诉说。”

“井岩盾是她的爱人吧!”白桦问。

“不!井岩盾是一位曾在延安鲁艺学习过的作家,我们所的一位编剧。他只有三十来岁,比关露小十几岁哩!可能井岩盾和她谈得来,或者只有他不好意思拒绝关露。”

白桦确是写戏的高手,此处不见人物,却写出了人物。

(原标题:谁在呼唤井岩盾)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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