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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德亮:班赞是能成为于是之、林连昆的

2020-09-05 16:53 编辑:TF019 来源:北京晚报

小时候我很爱看话剧,二十多年前,母亲带我去首都剧场看北京人艺的话剧《李白》,当时我还上小学,对故事情节的记忆都模糊了。记得非常清楚的,一个是李白说出那句“王八蛋”的时候,引发现场观众第一次热烈的掌声;一个是李白在白月光后边摆了个“POSE”,表示“死去”——“艺术处理”这四个字咣当一下撞在我的脑袋上,之前我就知道李白是赴水捞月而死的。还有一个就是节目单上印的(话剧中也有)那首诗:“举头青冥天,低头绿水澜。有酒邀庄子,无诗赠屈原。”写得真好,我过目不忘。后来看李白的诗集,我才发现这首诗是编剧改的(或者说“化用”),当然化用得也非常妙。

作者:徐德亮


摄影:李春光

记得去年我在首都剧场主持一个戏曲普及活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濮存昕老师前来讲话,大意是说“我们年轻时是看了老艺术家们的表演才爱上话剧的”,我接了一句:“二十多年前,我就是看了您演的《李白》才爱上话剧的!”当时这是一个大“包袱”,观众都乐了,因为乍一看,我比濮存昕老师的岁数还大……

在《李白》之前,母亲好像还带我去首都剧场看过一部话剧,是写球迷的,由韩善续主演。那会儿我更小,也不懂足球,对这部话剧几乎没什么印象。并不是不精彩,我记得是喜剧,观众哈哈大笑。

再大一点,我就不爱看话剧了,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话剧演员说话的味道太酸。上大学的时候,我加入了至今热爱的北京大学京剧昆曲爱好者协会,自称“京昆社的”;经常对北大剧社的同学们表示“鄙视”,管他们叫“话剧队儿的”——这个儿化音加得出神入化,让那些成天酸了吧唧自以为是的哥们儿姐们儿很郁闷。当然,这里面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就像每次见到清华大学的哥们儿,我都要对他们表示“鄙视”——就为让他们“骂”我一顿。

后来,我对话剧文学进行了一些深入的研究,又对话剧来了兴趣。特别是当我读了于是之先生的著作后,对话剧,尤其是对北京人艺的话剧,更高看一眼。

没想到的是,我们“京昆社”社长的女朋友(后来“升任”社长夫人),同时也是话剧队儿死忠成员的孙丹后来进入北京人艺工作,就是她,介绍了她的同事——在宣传组画画的郭娜跟我认识,从而成就了我们这段好姻缘。我摇身一变成为“人艺女婿”,和人艺的缘分也接续上了。

班赞是怎么和我成为微信好友的,我已经忘记了,大概是我去夫人办公室玩儿的时候认识的。他头大如斗、长相幽默,若论言谈,要多轻松有多轻松,但要多深刻也能多深刻。后来我看到我们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一个共同好友——李燕先生的女儿李欣磬,原来他是李欣磬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同学。

我和班赞虽然加了好友,聊得却不多,有段时间我苦练书法,写各体楷书,经常在朋友圈里晒,有一天班赞忽然回复:还是要叠格儿。

我从小学书法,练了三十多年,虽然一直对自己不满意,但被别人说,还是有点儿不痛快。尤其叠格儿这件事,往往是和书法初学者说的,跟我说这个,我就觉得他没看出我是行家。后来仔细想想,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对,真的是一针见血。

上大学以后,我写字基本就不叠格儿了,但确实不工整。之后不怎么写楷书,就更不叠格儿了。这次重新练楷书,当然应该在弱项上下功夫——叠格儿之后再练,确实有很大的进步。

我想班赞在书法上也是内行啊,后来看了他在人艺后台小黑板上写的字,果然!

班赞是1978年出生的,比我大一点儿,当过兵,199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进入北京人艺工作,当然他是以演员的身份进入的。他演了好多人艺的戏,他演老北京,就那么像老北京,但他并不是北京人,用他的话来说,这是“演”出来的。他演外国人,就那么像外国人,当然这也是“演”出来的。

人艺有句话:“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所有到人艺的演员,都得从配角演起。班赞在话剧《知己》里演过家丁,一句台词没有;在话剧《哗变》里演过陪审员,也没什么戏份儿。在排练场,他还帮着抬道具、搞舞美,完全不像个艺术家。

就因为总演配角,班赞还闹过笑话。在话剧《北街南院》里,班赞演了一个保安,戏份儿不多却很出彩;在电影《十二公民》里,他又演了一个保安。有一回他穿着保安制服在剧场排练,突然感觉嗓子不舒服,去找大夫拿药,大夫没认出他来,一看见他就说:“你们保安不归我们管。”

我与夫人郭娜合写了一本《人艺海报的故事》,通过郭娜所画的北京人艺的海报,讲述这十几年来人艺台前幕后发生的故事。人艺老艺术家的故事写得太多了,倒是这十几年来一直盯在一线的演员没什么人写。

先采访谁呢?和班赞认识,先采访他。在我夫人的办公室里,我们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通过这次采访,我对班赞有了更深的了解。

班赞在北京人艺的经典话剧《茶馆》中饰演黄胖子一角,就是第一幕来给打架的两拨人“了事”的那个胖子。

我问班赞:“你演《茶馆》是什么感觉啊?”我觉得他应该说能学到很多东西、很有成就感之类的,没想到班赞说:“我演《茶馆》?那就是一部血泪史啊!”

啊?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班赞演黄胖子是因为之前的演员去世了,他来接班。他说自己就像一只在水里漂着的小船,没有灯塔,不知道怎么演。

我又问:“《茶馆》多经典呀,连电影都有,还有许多经典录像,你照着录像演不就得了?”

可班赞说不同的演员有不同的演法,虽然台词相同,处理方式细看之下都不同。年轻演员一开始按照哪个演?而且在现场还有人给说戏——除了导演,和你同台的有无数个“菊隐”,人家辈分比你大、年龄比你大、名气比你大,如果都跟你说,一个人一个说法,你怎么办?

我问:“这不是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吗?”

班赞说:“是,但是人就分裂了。”

比如有一句台词:“有我黄胖子在,谁也打不起来。”剧本和三版录像中,都没有这个“在”字,但是之前一次复排,黄胖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有这个“在”字。有这个字和没这个字,也许观众感觉不出什么,但演员的“劲头儿”是不一样的。

我说:“不就一个字,说不说没关系吧?”

他有点儿激动:“那就不要谈什么对人艺的继承和发展了!”

班赞对艺术是热爱的,对人艺是虔诚的,而且水平确实高。几年后,他又做了导演,而且是任鸣院长最看重的人艺“自己的导演”。任院长十分信任人艺的演员,他说能在中央戏剧学院念书又能在人艺演戏的演员,不应该是一个没想法的演员,他们不仅能当演员,还能当导演。

在导演方面他们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暂且放到一边,但是当导演肯定对他们演戏有好处——怎么去把握人物?怎么去理解剧本?怎么去创造?怎么去想象?都思考清楚了,便不是一个演员在演戏了,因为他有了“第二思维”。

当导演的这段时间,班赞导过几出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一次,我编了一个很“京味儿”的话剧《天命》,考虑导演人选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班赞。制片人同他联系,他只有一个问题:徐老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和班赞在小饭馆吃了顿饭,评剧本、说设想、定演员,他真是个干活的人!

只可惜还没开始排练,他突然打了“退堂鼓”,说最近身体不太好,人艺那边还有演出,两头跑恐怕吃不消;我素知他的身体确实不大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一再说这个本子这么好,不导可惜了,以后一定给我导一出戏,先欠着。

2019年9月3日上午,我在首都经贸大学参加一个大型演出的联排,总导演正是李欣磬。备场时,我忽然接到了夫人的电话,她带着哭音儿说:“班赞没了。”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首都剧场正上演话剧《玩家》,班赞在剧中饰演重要角色魏有亮,怎么突然就没了?

夫人说:“好像是昨天夜里,心脏病。”

正好李欣磬的助手来催我上场,我挂断电话,冲他木然地念叨:“班赞没了。”

他也大惊:“啊?”

等我演完下场,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欣磬的助手,对他说:“千万别让李欣磬知道,她现在正忙着,灯光、音响、演员、舞美、主持人、摄像……事儿全都在她身上,这时候可不能分心。”

班赞的事情瞬间在话剧圈刷了屏,还上了新浪微博的热搜。当晚,《玩家》照常上演——戏比天大。

原来夜里一点多的时候,还没睡觉的演员队队长冯远征就收到了班赞病情的信息,和夫人梁丹妮一起赶往医院。他在路上跟几位院领导沟通:为了不影响《玩家》的演出,立刻确定接替班赞的演员,并且通知其他有关演员第二天一早来排练。话剧,不是换一个人的事,整出戏都要重新熟、重新顺,他们要把最好的演出奉献给观众,以此告慰在天上的好伙伴。

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排练,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很悲痛,但大家都要入戏,该哭的哭,该笑的笑,全力配合临危受命的青年演员杨明鑫——这个角色的戏份儿很重!

傍晚,走进首都剧场的观众纷纷在大堂的《玩家》大海报前合影,大海报上是所有演员的带妆照。我和班赞没有合影,但海报上的“玩家”两个字是我写的,上次来看戏,我在大海报前合了影,也就算是和班赞合过影吧。

晚上七点半,钟声响起,大幕拉开,一切正常进行,只是在谢幕的时候,很多演员泪流满面。

2019年9月4日深夜,濮存昕老师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

此时是班赞离开我们整一天的时刻,他的魂灵大概知道我们和很多人在念着他。我数不清他来剧院演了多少角色,我眼前一下子会出现《白鹿原》里他拿着枪逼视我,又口念“天灵灵地灵灵……”《原野》里他鬼祟地走进金子家,《茶馆》第一幕里的黄胖子,《大将军寇流兰》里他搀着我递一叠手纸让我偷偷擦汗……太多的同台演对手戏,他十分投入,从不走神从不偷懒。他常与我在传达室门口相遇,骑着小电动车,一照面笑呵呵的,大脸庞一片真诚。若说他留下的最典型的表情,就是没脱离学生般的谦笑。记忆中他也愤怒和急过,不记得什么事了,反正是为了别人的正义公平。他似乎不在乎别人看不起他,悄悄地与爱人携手干起了导演,故事越讲越好,《伊库斯》是他导的第三个或第四个戏了,设计创意很有想法。在他的指导下,剧院出了一个好演员佳骏,我相信他一定很感激班赞。我真心地说我心目中人艺的后起之秀有班赞。

白发送行黑发人,真是不好,他告诉我们生命可以这么轻易、不经意地就走了,只有一条还不错,没受大罪。但我们怀念他是因为对他充满希望,他若十年二十年后会多么了不起,真的,他会演戏,台词不是念的,是很生动准确有人物的。

午夜两点了,不写了,他正躺在冰柜里不知会不会感到冷。我要哭了——安息吧,老班(我常这样唤他)。

过了几天,我在《徐徐道来话北京》中赶制了一期纪念班赞的节目,这不仅是我对他的纪念,也是人艺同仁对他的纪念,更是广大观众对他的纪念。在节目最后我说:“班赞是能成为于是之、林连昆的,但是没机会了。现在那些只会念‘1234’的所谓的‘流量明星’,打个哈欠都能上热搜,而像他这样的演员,因为故去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热搜,不应该这样。”

(原标题:我眼中的班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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