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5日讯,3月16日,94岁高龄的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先生离开了我们。对于这个名字,年轻一辈可能尚感陌生,但从“十七年”、“文革”或新时期走过来的人却记忆犹深,一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山乡巨变》、《火车上的战斗》、《小二黑结婚》、《李双双》、《朝阳沟》、《十五贯》里栩栩如生的画面。生动有力的白描笔触,鲜明浓郁的时代题材,构成了几代人“看小人书”的童年、少年经历,沉淀在记忆中,历历清晰。和水墨油彩的丹青艺术家比起来,他是那个陪伴普通读者长大的老画匠。

《山乡巨变》三易其稿
贺友直最著名的作品,莫过于《山乡巨变》,这也是他的成名作。这部长篇连环画一套四册,创作于1958年到1964年,获得全国第一届连环画评奖绘画一等奖。在新中国连环画史上,《山乡巨变》被视为里程碑式的作品,贺友直也认为它是自己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点”和“飞跃”。
《山乡巨变》连环画是根据老作家周立波的同名原著创作的。小说《山乡巨变》是十七年时期(1949—1966)的代表作之一,和此一期间的《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保卫延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合称为“三红一创保林青山”,构成了建国后文学的主旋律。在《山乡巨变》中,周立波以自己的家乡湖南为背景,讲述团县委副书记、共产党员邓秀梅来到清溪乡,和乡亲们排除万难、齐心协力搞农业合作社的故事。小说中人物众多,各有特色,有干练多谋的党员支书、诡计多端的坏分子,也有意志坚定却容易冲动的青年干部、心底善良却遇事糊涂的落后老农。
当时贺友直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担任连环画作者,社里很重视《山乡巨变》这部作品,把这个重大任务交给了贺友直。贺友直立即动身去湖南乡下体验生活,与那里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观察农村的日常生活和农业合作化经验。
回到上海后,贺友直交上了初稿,但没想到,社里的两位领导、著名画家顾炳鑫、程亚君看后皱紧眉头,最后吐出两个字:“重画。”于是,贺友直又去湖南体验了一次生活,回来画了第二稿,但还是没通过。
经历了两次失败,贺友直没有气馁,反复思考哪里出了问题。原来,受到五十年代美术界“全盘苏化”的影响,他的《山乡巨变》沿袭的也是苏联插画的“洋画法”,用墨色皴擦出明暗的黑白色块,画战斗场面还好,但画湖南乡村的青山秀水就显得黑乎乎的,人物也缺乏神韵。
偶然的一次机会,贺友直参观了一次国画展,被精妙的中国传统画艺启发了。他买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陈洪绶的《水浒叶子》等细细研究,古代画家是如何构图的,木板绣像是如何用白描表现人物的,他都用心揣摩。终于,他在中国自身的绘画传统中找到了自家的艺术语言,用白描创造了新的画风。
第三稿《山乡巨变》交上去,社里当场通过,出版后轰动一时,影响长久。有一次,画家谢春彦和黄永玉同游湘西,见到山丘树木似曾相识,忽然想起这个景色原来曾在贺友直《山乡巨变》中见过,不禁惊呼:“景色岂不就是《山乡巨变》的粉本(即古代绘画施粉上样的稿本)!”
从“翻译”到“导演”
《山乡巨变》虽被冠以“里程碑”之名,但在贺友直自己心中,并不是最满意的一部。他曾在采访中坦陈,画《山乡巨变》时还没有“做戏”、制造情节的意识,没有认识到连环画是一门艺术,还停留在“翻译”(即用画面“翻译”文字脚本)的层面上。
贺老自己最满意的,乃是二十年后的《朝阳沟》。《朝阳沟》创作于1979年,改编自杨兰春编剧的同名豫剧,讲述城里姑娘银环来到高中同学、未婚夫栓保的家乡朝阳沟参加农业生产活动的波折故事。同样是农村题材,但比起《山乡巨变》来,少了几分“运动”的紧张,多了几分生活的情趣。这也给予连环画创作以更大的自由空间,让贺友直能够把自己的艺术个性渗透进去。
在《朝阳沟》中,贺友直的画笔暗中做了许多“戏”。比如银环妈拖后腿,从城里追到朝阳沟来叫女儿回去,和栓保妈院子里顶嘴,吵嚷的声音飞出院墙。贺友直没画两个主角,反而画了一群手里拖着锄头的姑娘围在土墙外聆听,给这出戏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又比如,银环觉得干农活苦,跟栓保说后悔没去当演员,原本两人每人各扛着一把锄头,画面一转却成了栓保一个人扛了两把锄头,表现出栓保关切的心情。贺友直认为,在城里男人会帮女朋友拿包,在乡下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把包换成了锄头。
画《山乡巨变》时,贺友直曾两度下乡,但画《朝阳沟》时,他凭借的却是多年的生活经验以及艺术的想象力。他不再是一个翻译,而是一个制造细节的导演,让画面在他手下像电影一样连贯生动,自己就能讲出故事来。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终于懂得了连环画。
特殊时代的劳动群像
连环画独立的艺术性,是贺友直在从《山乡巨变》到《朝阳沟》的创作实践中悟到的。其实在他之前,还有一个人是这样来理解连环画的,那就是鲁迅。
鲁迅认为,图画叙事和电影有因缘,连环画能做到“只靠图像,悟到文字的内容”,不但可以成为艺术,还能坐在“艺术之宫”里。长久以来,连环画不登大雅之堂,被视为引车卖浆者流的市井通俗读物。面对一些业界的轻蔑,鲁迅积极为“连环图画”辩护:“现在社会上的流行连环图画,即因为它有流行的可能,且有流行的必要,着眼于此,因而加以导引,正是前进的艺术家的正确的任务;为了大众,力求易懂,也正是前进的艺术家正确的努力。”连环画通俗易懂,鲁迅看到了它巨大的文化普及作用,因此劝青年不要只关注油画和水彩画,也多多关注大众看的连环画。
新中国成立初期,民众文化水平普遍较低、识字有限的情况下,以画带(代)文的连环画果然大显身手,被政府大力提倡和支持。1949年10月,上海有关部门召开了连环画出版业座谈会,提出要多出版新内容的连环画。毛泽东也指示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周扬说:“连环画不仅小孩看,大人也看,文盲看,有知识的人也看,你们是不是搞一个出版社,出版一批新连环画。”贺友直先后所在的新美术出版社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可以说也是根据这一新的文化需要应运而生的。上海人美社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连环画创作室,规模巨大,人才济济。
《山乡巨变》、《朝阳沟》,以及《李双双》(改编自李凖同名小说),《小二黑结婚》(改编自赵树理同名小说)、《火车上的战斗》(改编自刘知侠小说《铁道游击队》)等,这些代表作是贺友直从出版社接下的创作任务,很大程度上也是国家的文化任务。它们刻画着新人物的风貌,洋溢着新时代的气息,精湛的画艺一方面给读者以审美享受,一方面也有效地起到了大众宣传作用。心直口快的进步妇女李双双,追求自由婚恋的小二黑和小芹,脑筋旧又滑稽的三仙姑和二诸葛,糊里糊涂的善良老农亭面糊(这个形象还被贺友直留在了法国国家连环画和图像中心广场地砖上),都构成特殊年代里的时代群像。贺友直和那一辈的连环画作者们,以他们辛勤的劳动,开创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小人书时代”。
“我不是大画家,我是草根”
贺友直早期画了不少农村题材的连环画,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又转向沪上和故乡新碶的风俗画,展现民国时的诸种旧行当、旧风情,很多都是凭借印象完成的。《读库》主编张立宪曾以这些上海风情画为主题编过一本册子《走街串巷》。他评价道:“贺友直笔下的上海滩和上海人,全是活生生的,梗着脖子,有烟火气,且体面”。
贺友直画乡村,画上海,都和自己的底层生活经验有关。当画家朱国荣采访他时,他说:“我这个人,见之于文的,从来没有讲过自己是个大画家,我是个草根。比如说林风眠、潘天寿、颜文樑,他们才可以称为画家。”这并不都是自谦,也是他的实在话。
和他提到的几位名家不同,贺友直没有赴西洋学画的经历,都是靠自己摸索,人生经历也艰苦得多。他1922年生于上海,幼年丧母,父亲工作忙碌,便把他托付给镇海新碶老家的姑姑照管。农村生活给孩提时的贺友直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喜欢家乡的各种民间艺术,喜欢设在关帝庙里的小学堂四壁上画着的《三国志》故事,喜欢学校里的美术课。他擅长画画,小小年纪,名气就在邻里传开了。
1937年上海沦陷,父亲失业,贺家陷入困顿。十六岁的贺友直只好辍学,跟着亲戚去上海讨生活。他做过铁工厂学徒、印刷厂学徒,当过兵,打打零工,画画商标,勉强糊口。但即使如此,他一直还在练画,并且去夜校学英语。
1949年上海解放,贺友直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也出生了。为了养活家人,他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开始尝试画连环画赚钱,第一部作品是根据赵树理同名小说创作的《福贵》。那时他完全不懂构图和色彩,但幸运的是,《福贵》被出版商看中出版,他这才走上了画连环画的道路。后来,他参加了上海连环画工作者学习班,结业后被分配到新美术出版社,后又合并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终于成了一名专业的连环画画家。
贺友直不是不能画国画。1981年,恰逢鲁迅诞辰100周年和鲁迅倡导中国新兴版画50周年,人美社组织创作鲁迅小说连环画十种。分配给贺友直的作品是《白光》。原以为他会用自己最拿手的白描手法,没想到贺友直为了表现出鲁迅小说的冷峻味道,采用了写意的水墨来讲述一个老儒生的悲剧。《白光》获得第二届连环画评奖一等奖。人们发现了贺友直的国画潜质,纷纷劝他“转弯”。但贺友直心里明白,最适合自己的还是连环画。“我这个人出身不是书香门第,我的父亲也没有多少文化,我自己做过工,当过学徒,当过兵,从社会的底层上来,看到的都是社会底层的东西。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国画家,更不可能成为一个油画家。”
贺友直把他的经历都画在了《我自民间来》一书中。从乡下到上海,他的画笔始终描绘着人们熟悉的东西,从内容到形式都充满了亲切的“草根”气息。我们喜欢他,也是因为他的艺术离我们的生活不遥远。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