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结婚之前住在爹妈那儿,只要出门,必看到老彭,比叔叔阿姨见面还多。
可能是因为他只是个收破烂的,每天都在大院门口坐着,但不定哪天就走了。
而最近这两年回去,看到老彭的时候,我都会叫一声“彭叔儿”。彭叔笑呵呵地答应一句,但他不会向我说任何嘘寒问暖的话。
那无所谓。他能在这里呆上20年,给居民们提供这么久的收废品服务,彭叔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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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子,晚报有个报道,说现在收废品的都不上楼啦,也许是因为利润低,也许是因为忙不过来,反正,您得自己带着破烂儿去小区外面找他们。
深有体会,我和媳妇现在住在一个比较新的小区,门口就有收废品的,确实是叫不上楼。
然而再一想,也不对,因为我认识老彭啊。他从来都是跟着叔叔阿姨们,笑呵呵地上楼,到家门口拿走可能并不算多的废报纸、塑料瓶。
于是秋高气爽的下午,我来到大院门口,跟老彭聊了起来。他脚上穿着崭新的旅游鞋,短袖衫的兜上却有几个烟头烫的窟窿。
佑安医院的家属院,由四栋楼围成方形,门朝西开,出门转弯30米就是南二环路。每天早上九十点钟,老彭骑着个小三轮就来了。每天晚上,老彭会拉着大包小包离开。
那是过去。现在哪还有那么多大包小包。
此前,我只知道老彭是河南人。收破烂儿的嘛,每天穿得脏兮兮。除了卖破烂儿,极偶尔,也能在楼前院门口,听到叔叔阿姨们聊到他——
“老彭可精了。这些年他可没少挣钱。”
算不上什么褒贬。老彭也不容易啊。
3
老彭是河南固始人,生于1950年,虚岁68了。家在农村,上过四年小学。他已不记得是哪一年来的北京,算起来那大概是80年代中期。
不来不行,因为超生。他前前后后生了5个女儿,其中两个不幸夭折。农村人都想要男孩。
再不跑,就被抓走结扎去了,他说那个时候管得相当严格,他走了之后,家里的家具很快被没收,又过了一阵子,连房子都被扒了。
经老乡介绍,他在清河落脚,又到回龙观的一个村工厂干了7年电焊工。
那是他这辈子最困难的时期,刚来的时候,每天的工资4块5。后来涨到7块5,再后来改成按件计费。
他的孩子在老家上学——住校,这样计划生育的人也不会找麻烦。
生活被一封家信激起了波澜。那大约是在1991年,大女儿来信,给他写了满满三张纸——要钱。因为大女儿考上了洛阳的学校。
啊,90年代,生活因为学业而改变,多少农村家庭从此有了盼头。
其实呢,大女儿只是考上了个中专。然而在老彭家乡,考上中专与我们考上大学的重要程度差不多。“包分配啊。”
大女儿在信中说,她需要5000块钱。老彭拿着三张信纸,吃不下睡不着。
他把信给工友看了。这些工友都是北京回龙观当地人,当时回龙观也是农村,工友们也没有这么多钱。但有人出主意,去找找副厂长吧。带着那封信。
那个副厂长是北京人。“老彭,有事啊?”
“有点事儿。”
“有事儿你只管说。”
老彭坐下,“我孩子来封信,他考上学了。”
副厂长看了信,“没问题。孩子不是要5000吗,我帮你解决3000。现在是以孩子上学为主。你再去找亲戚朋友借2000。”拿出了3000块钱现金。
副厂长接着说,“你要是明天走,你就走,这3000块钱只当是我给孩子上学了。”
这份慷慨,让老彭一辈子无法忘记。
“厂长啊,我这个人啊,在你厂里已经干了好几年了。我借这3000块钱,每个月从我工资里扣,什么时候扣完了,我想走再走,不想走我还在你这儿干。”
计件算工资,老彭每天能挣15块钱到20块钱,多劳多得。3000块钱扣了至少半年多。还清了钱之后,老彭还在那里干了一段时间。
“不能多提那些年,可怜得很。”老彭突然笑着说,跟几秒钟之前讲述辛酸有了个180度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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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儿三女儿当时上初中,老彭的压力很大。最终这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
而老大毕业之后,分配到乡里的计生所工作。
离开工厂的老彭,在回龙观收破烂,不久转战南城。当时他想的是在南三环旁、今天草桥一带租个房子,养猪挣钱。
此时的我虽然还不认识老彭,但已经经历过家门口的田地,变成了宽阔的二环路的过程。说起来挺自豪,小学二年的时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您可知道我是在哪练车的?哈哈,南二环主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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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这个机会,说说曾经的南二环路吧。
小时候护城河南边,是一条沿河的柏油马路,也就是二环路。柏油上坑坑洼洼,路边隔着一排杨树,便是护城河的斜坡。斜坡上的柳树参差不齐地歪着,下雨之后遛弯,爸爸会给我折柳条、做柳哨。
坑坑洼洼的马路会有积水,常见有收破烂的人把纸箱子泡在里面,全都弄湿了之后再打捆装车。沾了水就多了分量,能多卖钱呗。
这条路现在还在,是菜户营桥往东上二环主路的匝道。
而二环路的位置,现在看算上绿化带不过百八十米的宽度,小时候觉得简直就是一片田野。
当时北京已经开始发展建设,田地间有两个渣土堆成的土山,同龄的孩子们称它“大土坡”、“小土坡”。出了第二传染病医院(也就是现在的佑安医院)宿舍大院,有两条如同田间小路般的道路通往土坡,晚饭后几个破电视台没啥好看的,大家都出来遛弯儿。
路西是塑料布围成的蔬菜大棚。农民的房子前,有大枣树和花椒树。对了,小时候我养过兔子,爸爸在自行车棚子里给我垒了个兔窝,我每天都用草编的篮子带着兔子去大土坡旁边的野地里吃草。
快到1990年的时候,野地上出现了大量的水泥管子,每根1米粗1米多长。水泥管子堆了好几层,胆大的孩子们会在水泥管子里面穿梭捉迷藏。
哎,如果那场景还在,我想如今年过三十的我,还会想去捉迷藏。
又过了不久,水泥管子里开始住人了。草席堵住两端,门口架上“柴锅”——就是木柴上面烧个铁皮罐头。因为这里距离北京南站不远,从小我便在河边,见到过无数类似的窝棚。
网上搜到这么个图片,网友做的中外水泥管生活对比图。下面这张图,便是我小时候印象中的水泥管。可能还要粗一点儿。
妈妈说,他们是来北京上访的人。
“上访”是什么?小时候只知道这个词,从不知道它的含义,很多年都以为跟纺织有关系,估计是想上北京的纺织厂当工人,结果没找到工作,只能住在路边吧。从没想到是“告状”。
“南厢工程”也就是北京的南二环路,大约是在1992年彻底完工通车。接下来的几年里,右安门外玉林小区初见规模,高层住宅楼拔地而起。1993年,我家所在的四层筒子楼拆迁改造,至1995年夏天回迁,变成了高层住宅楼。
捉迷藏的水泥管子,便是后来右安门一带的桥墩或是下水道。
6
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老彭来到了南城,想在草桥养猪。
城市开始了快速的扩张。老企业效益不好,几年之内,右安门外大街路边叉车厂、制桶厂、农药厂就都没了,先是变成堆放回收物资的空地,后来逐渐变成了小区。
也有例外,直到2012年,南三环内中顶村还有田地呢。因为这里上有高压电塔,旁有火车道经过,一直就没改造。
但老彭最终没有养猪,因为养猪需要至少一两万块钱的投入。买猪崽,盖猪圈,买饲料,他狠不下心投资。
他租住村里的小房,想来想去,还是开始收破烂。他找来一辆“排子车”,也就是人拉的两轮车,由木板拼凑而成。从右安门到前门,走遍南城。
排子车。前些年还能见到,现在已经见不着了。
至1995年我搬回佑安医院旁,老彭便在大院门口落脚了,从此旁边几座楼的破烂被他“承包”。
那几年破烂比想象中多,因为钱还值钱嘛。一斤报纸一两块钱,铜、铁、瓶子、破家具、破电器他都收,也正值生活改善、家具电器更新换代之时。
没人欺负他。“咱们一个外地人……价钱谈不拢,就不收了嘛。”
老彭一天要送走好几车破烂,送到菜户营南边的万泉寺去。他的三女儿,在那里开办了一个中转站,想必生意不错。
而他的大女儿、二女儿也来了北京,与两个姑爷在南苑一带承包了一块地,开起一排门脸房当了二房东。
7
老彭觉得,2006年至2008年生意最好。“一年能挣个两三万块钱。”
哈。这么少?我不信。
老彭说他多次被骗,里外里损失不止一万块钱。当年他收破烂的时候,有人骑着摩托车来到这里,问他收不收电线。
销赃吗?不,老彭说,他没遇上过销赃。
这个出售电线的人,给他看了挺粗的、挺长的电缆,线头的截面是铜芯的。
常见的电线为铜、铝,铜线比铝线导电性好一些,而且铜的市场价格也高。他把电线过秤,给了对方几千块钱,把电线暂时放在了我家楼下的车棚子里。
不一会儿,车棚旁边开烟酒杂货店的大叔来找老彭,“瞅瞅去吧,你收的那都是什么破东西,哪有铜,都是破铁丝。”
老彭吓一大跳,到车棚里仔细一看,原来这段电缆,铜芯全都被抽走了,只是在截面位置塞了一些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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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居民们骗不了他,更不会去骗他。
后来他的两个女儿回了老家,其中一个姑爷考上了当地公务员。只剩下一个女儿还在北京南苑运营着门脸房。
老伴儿也回家了,帮忙伺候三个外孙。三个女儿各生了一个儿子。
20年里,老彭几乎从未缺席大院门口。如果遇到雨天,“我带着塑料布呢,把收的东西都盖上。”
那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就找地方躲雨。去车棚里嘛。”
“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咱都背的熟着呢,这是相声段子常说的。现实中的老彭,可以对个下联了,“车棚躲彭彭入车棚车棚彭”。
没有人邀请老彭去家里躲雨。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会叫叔叔阿姨,却不会叫他。
居无定所,何以为家。
9
老彭想上楼吗?
在他看来,到哪去躲雨都无所谓。他似乎和这座城市,这个医院的居民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区别,尽管在居民眼里,“他可精了”、“挣着钱了”。
前些年我家卖废品的时候,爹妈会吩咐,“去楼底下把老彭请来。”想到这里,我稍稍有些安慰,他是用“请”的。
扯淡。
所以我们无法嫉妒“挣着钱了”的老彭。绝大多数的北京人,都有这么个优点,虽然我们没有外地人在北京打拼生活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但眼看着外地人挣走了钱,我们不会嫉妒,也会对他们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心存敬佩。
似乎还是扯淡。
10
其实老彭早就上楼了。
在他老家,固始县城,他买了一处百十来平方米的房子。30多万块。北京的房子不敢想,便宜的时候他没那么多钱,有了几十万块的年代,北京一套房子已经几百万了。
而他仍然租住在草桥附近的平房里,一个月600块房租,他说,房子只有六七平方米。“都拆迁了,这么便宜的平房很难找,也都涨价了。”
右安门外曾经是自由市场的东二条,已经变成了翠林小区整洁的马路。不远处的北京南站,已经修成了全亚洲最大的火车站。护城河再也不泛臭味儿,河堤成了锻炼者的跑道。连南二环都开始堵车了。
现在的南护城河。
不过留意一下,北京南站周边还是有上访的人,因为不远处就是信访接待站。有时候能看到路边有人摆摊卖各种“文件”,大都是给上访者用的法律条文,还有人坐在马扎上“代写诉状”。
12年前我刚工作的时候,北京下了雪。当时所在的报社来了一条新闻线索,说北京南站前的地下通道里面聚集着不少流浪者,他们生火取暖,但火炉旁就是电缆,有安全隐患。
任务分配给我,我就去了,拍了照片。当时我并不懂得什么“人文关怀”,只记得带我的记者哥哥连连叹气,“太残忍了。”他联系了城管部门,要写个对此事应负责的单位的说法。
刚刚回到报社,报社传来消息,城管马上去抄火炉。于是我赶紧打个车再次来到北京南站,拍摄城管将火炉抄走。第二天事情见报,那报纸我还留着。
11
老彭在家门口收破烂这20年,我们的人均收入从几百块涨到了几千块。然而一个塑料瓶子的价格,始终都是几分钱,甚至还下降了。
走在街上我渴了,便买瓶水喝。空瓶子我一般不会扔进垃圾桶,而是把它放在不弯腰就能拿到的地方。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讲素质的人,但这么做也不是犯懒,只是想让靠捡瓶子生活的人少费点儿力气。
爹妈也不再留着家里用过的瓶子卖废品,嫌它们占地方,早已习惯直接扔进垃圾袋。老彭说,现在能收到的废品已经少了很多,每年能剩下一万块钱就不错啦。
于是,他和我聊天的这个下午,有时间去拆解那几块煤气表。他把比烟头还小的铜零件儿拆出来,放在一个单独的塑料袋里。
“哎,要搁以前生意好的时候,哪有时间干这个。”
他甚至开发了第二职业,帮助楼下那家小店送货。都是医院的职工,很多人认得小店和老彭,于是他不时往返于小店、家属大院、医院之间。
大院里的居民们时不常找他聊聊天。到了饭点儿叔叔阿姨们回家吃饭,他自己坐在破烂堆里,喝瓶啤酒,有时候也会去买个炒菜来吃。
虚岁68,周岁66。若是北京人,已经退休在家。老彭也累了,他觉得自己可能干不了多久了,也想回家了。
怕是没人会接这收破烂的班,也不必担心没人来接班,老彭想好了,将来直接用手机上网叫,收破烂的上门便是了。听说现在已经实现了。
而他自己用的不过是个前些年流行的“山寨机”。
彭叔,辛苦啦。
12
那个副厂长,后来老彭跟他也没了联系。
聊着聊着,一辆电动摩托车骑过来。小伙子衬衫西裤,问老彭,有盒子吗?
没等老彭回答,他自己动手,在纸箱子里翻腾。找出了一袋子包装盒,全都是“立普妥”的空盒子。这是一种降血脂药,每盒几十块钱。
小伙子挑来挑去,盒子但凡有一点儿磨损的痕迹,他都不要,最后挑了大概五六个盒子,给了老彭5块钱。
他叫老彭到电动车旁,打开车后箱,那里面是各种药瓶,“这几种,我收,药盒药瓶都留着。”
“才给这点儿钱。以前好多人收药盒,一个药盒能卖5块钱呢。”老彭说。
刹那间,我有点儿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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