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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出国”作家蒋彝:意外跨入名家行列 民国时便颇有争议

2018-03-30 13:58 编辑:TF010 来源:北京晚报

他成名于欧美,在国内却备受质疑。他是真正“走出去”的中国作家,我们该站在怎样的角度去理解蒋彝和他的“画记”?

作者:蔡辉


“站在温德米尔湖边,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站在长江之畔。”这是蒋彝在《湖区画记》中写下的话。《湖区画记》曾轰动西方,是蒋彝十二本“哑行者系列”中的第一本。

如果这句话是比喻,那它太糟糕了。

温德米尔湖是英格兰最大湖,不过16平方公里,最宽处仅1.6公里,而在长江中下游,一般宽度为3至5公里,且不说长江的流速、水色、长度等,也与温德米尔湖绝不相同。

无需对文学描写吹毛求疵,但读罢《湖区画记》,相信许多中国读者都会感到好奇:写成这样,就能被世界接受?

可事实是,在过去百年间,蒋彝是少数真正“走出去”的中国作家之一。

学者郑达先生曾说:“在西方出版大量作品的著名中国作家,恐怕仅林语堂和蒋彝两人。但两人有不少差别:林语堂先在国内文坛出名,而蒋彝成名完全是出国之后;林语堂主要在文艺作品上,而蒋彝多才多艺,除了游记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还创作了大量的书法绘画作品。”

蒋彝名满天下,却是故乡的陌生人。更麻烦的是:他的文字被外国读者激赏,却让中国读者满头雾水。

蒋彝旅居英美44年,共出版36本书,绝大部分用英文写成。据说,“如今在美国,凡是有图书馆的小城,书架上一定有ChiangYEE(蒋彝)的作品陈列”。可在蒋彝故乡,目前只能找到8种中译本,即: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日本画记》《波士顿画记》。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再版)的《伦敦画记》《爱丁堡画记》《牛津画记》《湖区画记》。

友谊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的《蒋彝诗集》。

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中国书法》。

我们只能凭借这个略显狭窄的窗口,来解读蒋彝的创作。

《日本画记》 蒋彝 上海人民出版社

意外跨入名作家行列

1903年,蒋彝出生于江西九江的一书香门第中,10岁起学画。

据学者魏邦良钩沉,蒋彝少年时,姨妈家多鼠,便让蒋绘以猫图镇压,及成,则大笑说:“这哪里是猫,分明是老虎!”意外的是,姨妈将此图张贴后,鼠患立减。

若干年后,蒋彝仍觉得意:“我觉得真滑稽,中国的老鼠居然能欣赏我的画,尽管那画算不上现实主义。”

1926年,蒋彝毕业于东南大学化学系,想考公费留德生,因外语水平低,未能成功,他写诗道:

高飞回首认长堤,造极登峰必自低。

能得快风相伴送,总当飘过大洋西。

蒋彝毕业后从政、参军、教书,均遭挫折。1933年,无路可走的他自费赴英国留学,刚到伦敦时,他只会5个英文单词。

1934年,徐悲鸿携蒋碧薇在莫斯科参加中国现代绘画展,回国时路过伦敦,为蒋彝绘小像一帧,题:“仲雅不坐板凳之年。”仲雅是蒋彝的字,他当年31岁,刚过“而立之年”,故徐有此调侃。蒋自警道:“行动时不说话,坐下来才谈说。”从此自号“哑行者”。

蒋彝初期靠卖画为生,1935年,他意外地被英国出版商拉去写介绍中国绘画的书,走上写作之路。1936年,蒋彝的《湖区画记》正式出版,跨入名作家行列。

不知蒋彝为何在国外出风头

对于蒋彝的成功,民国时期便颇有争议。

如1946年《风光》杂志第25期《蒋彝在英国出风头》中,作者白玉说:“最近十年来,我国文人在英国出风头的有两人,一个是熊式一,一个是蒋彝……后来英文流利了,他(指蒋彝)又写了一本他自己童年的回忆录,把清末我国的社会风俗习惯,全盘托出,英国人看了倒也津津有味,且一个中国人写的中国事,似较外国人写的可靠,而且蒋彝英文根基颇浅,但文气深厚,所以在英国倒也大受欢迎。”

1946年《海星》杂志第24期《蒋彝生财有道》中,作者徐行说:“他(指蒋彝)在英国一住就是数年,到了抗战军兴以后,留学生费用不能按期发放,他不得不借绘画及著作来换取生活费用,做了几本《中国绘画》《中国书法》之中国艺术书本,销路皆不见好。后来他写了一本《儿时琐忆》,叙述中国儿童在旧式家庭中的生活……很能迎合英国儿童好奇的心理,出书之后,居然不胫而走,成为近十年来英国出版界中畅销书之一。”

1946年《新闻天地》第14期《在英国的三个中国文化人》中,朱尊诸则说:“蒋彝的画,在艺术的成绩到底如何,门外汉不得而知。”“蒋彝仪表颇佳,他所收到的读者信件里,有许多是英国青年女性,从前扮演王宝钏的英国女演员,对蒋彝的感情可以说得上是爱了。”

几篇报道均有明显错误,显然,作者们无法理解蒋彝的成功,只好在偶然性上大做文章。

单项技能并非顶尖

国内文坛不认同蒋彝,确有客观原因。

一方面,蒋彝的创作很难归类,他的书由散文、绘画、旧体诗、书法等杂糅而成,让中国作者感觉是“儿童读物”,最多只能算“游记”,属于通俗创作。

另一方面,蒋彝技艺甚博杂,可单拿出一项,均难称国内顶尖水准。

以散文为例,《伦敦画记》《日本画记》引了这一段:

据说,唐朝有位著名宰相,从没机会看漂亮女人一眼,因为他的夫人太善妒了……皇帝知道他太太嫉妒心很强,决定召她进宫。指着案上一杯毒药,问她,愿意喝毒药,还是愿意克制自己的嫉妒?她没回答,只是走到案前,拿起杯子,一口喝干。皇帝摇摇头,叹口气说:“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最后,大家发现杯里装的不是毒药,是醋。从此,醋成了“嫉妒”的代名词。另外还有一种解释,我们普遍认为,由于表情、声音,爱嫉妒的女人有如咆哮的狮子,而且我们相信,狮子喜欢喝醋。

文中已说“何况于玄龄”,那么“唐朝有位著名宰相”就不如明说“叫房玄龄”。像这样文理略显拖沓、滞涩处,并非罕见。此外,蒋彝的诗也多是打油体,余味不足。至于画,叶浅予先生曾说:“他(指蒋彝)是作品的好坏,我不敢说。”(发表于1945年《美术家》创刊号)

那么,外国读者究竟欣赏蒋彝什么呢?

美国学者罗纳德·詹尼夫指出:“蒋彝把游记作为拓展一种不同的交流手段的模式,制造出一种文本,这种文本是东方主义批评家所呼唤,但却从来没有研究过的。蒋彝比解构西方殖民帝国和后殖民批评以及东方主义批评提前了40年。”

换言之,只有站在后殖民文学的角度,才能真正理解蒋彝创作的价值。

真的是客观知识吗?

二战后,殖民帝国主义渐次衰落,全球多数殖民地已独立,但殖民主义并未因此消亡,而是转化为经济形式或文化形式,继续存在。

文化殖民主义的特点在于:它创造了一种充满霸权的话语方式,将列强文化视为更高等文化,而将弱势国家视为低等文化产物,认为后者只有彻底抛弃传统,向列强学习,才能真正走向现代化。

文化殖民主义善于将自己包装成客观知识,似乎是中性的,因此极具诱惑力。

然而,法国著名哲学家福柯通过分析精神病人、罪犯污名化的历史,指出:“所有门类的知识的发展,都与权力的实施密不可分。”

换言之,在“客观知识”的背后,隐藏着权力的运作——强者将自身判断标准强加给弱者,随着弱者认知被格式化,则他们一切行为,包括抗争,都将使强者获得最多利益。

在文化殖民主义影响下,被压迫民族普遍存在文化自卑感,将自己的传统、历史等视为走向现代化的包袱,恨不能立刻摘除它们,以与列强文化全面接轨,这就落入了自我殖民的圈套中。

文化殖民主义有一套完整的修改、遮蔽、否定、再定义的手段,从而为殖民行为提供借口。

鲁滨孙究竟想征服什么?

以《鲁滨孙漂流记》为例,即可见文化殖民主义是如何操作的。

小说主人公鲁滨孙原本性格叛逆,不信仰基督教,漂流到荒岛后,先是用欧洲文明的工具改造岛上的自然环境,然后依据欧洲计时方式,重新确定了荒岛的时间,并用写日记等手段,为荒岛创造出历史。

鲁滨孙发现:荒岛上不仅有自己,还有土著。他立刻宣布他们为野蛮人,用火枪将他们赶走,并抓获了一名奴隶,给他起名为“星期五”。

在小说中,“星期五”是一个彻底的失语者,除了绝对顺从、接受文明洗礼之外,不需要发表任何意见。

通过对不同文化、不同人的污名化,鲁滨孙将自己建构成“一个要求个性自由、勇敢冒险、艰苦创业、追求财富的具有积极进取精神的新兴资产者的英雄”。

鲁滨孙从没想过,“荒岛”上本有自己的文明,人们已将这种文明延续了数千年,人与自然始终保持和谐关系。可在鲁滨孙眼中,土著就是食人魔(这只是鲁滨孙单方面陈述),为帮他们变成文明人,鲁滨孙打算“征服”自然。将“荒岛”改造成一座近代城堡。

神奇的是,在小说结尾处,鲁滨孙竟然成了虔诚的基督徒,通过与不同文化比对,他最终以附魅的方式,回到了旧文化中。

当“我与他”替代了“我与你”

殖民主义叙事的思想基础是“他者化”。

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认为:每个人都面临着两种关系,一种是“我与你”,一种是“我与他”。

在“我与你”状态中,彼此不分、相互交融,遂有爱、尊重、感恩等体验。

在“我与他”状态中,一切都成了可研究、可解剖的对象,这给人以确定性知识,但也丧失了与对象血脉交融的可能。

随着科技发展,人类理性精神不断强化,现代人已习惯用“他者”的眼光看待一切。在今天,爱情、婚姻、父母、真诚、信仰、道德、永恒、传统之类,皆成“他者”。于是,现代人越来越难爱,越来越难感动,当脑海中浮现出“我与你”的体验时,我们反而会觉得这是一种迷信,是不可靠的幻觉。

当西方发现东方时,随身携带的恰恰是这种“他者化”的冷酷,而非“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惊喜。

西方弱势,则作为“他者”的东方是财富传说,是理应被打劫的对象,而西方强势,则作为“他者”的东方又成了落后、停滞、腐朽的代表,成为被鄙夷的对象。

对于“他者”,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办法。

蒋彝曾这样谈起他为什么要写 “哑行者系列”:

我读了很多英文书,主要是有关中国游记一类的书,我发现这些书有欠公正到有几次令我激动起来,因为书中只是突出鸦片、乞丐和苦力一类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不否认这些事情的存在,但对我来说,我认为这些作家企图将不健康的好奇心理,渗入读者的心中,而出版商也认为这样才会好销。因为这个缘故,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就是要从各色各样的人当中,寻出他们的共同点——而非他们的差异性或怪癖处——来描写我在伦敦和其它地方的见闻。

在英国风景中发现故乡

那么,蒋彝如何从“他者化”中突围呢?可以《湖区画记》为印证。

《湖区画记》一开篇,蒋彝便展示出自己被排斥的怪异形象:

我走到溪边,聆听溪水潺潺由桥下流过,好一会儿之后,三名小男孩向我走来,但我们始终没有交谈。

雨后晴空如洗,许多人由另一侧的山径走来,很多人面露惊讶,想必他们在这山区不常看到中国人。

我和朋友在渡口见面,雇了一叶小舟出游,他先划桨,但中国人划船的方式为面朝前方,与西方人的背向截然相反,湖畔的人朝着他讥笑叫嚷,我们为了图个清静,只好换个方式。

面对此局面,不同人的反应不一样。从清末访英的中国人对英国的描写中,便能清晰地显现出来。

1782年被外国商船救起而赴英的商人谢清高完全是猎奇口吻:“其禁令尤严,无敢盗取者,亦海外奇观也。国多娼妓,虽奸生长子必育之,无敢残害。”

1866年,清廷使节斌椿在面对维多利亚女王质询时,则是完全拜倒的口吻:“中华使臣,从未有至外国者,此次奉命游历,始知海外有此胜境。”

晚清使节张德彝则充满厌弃:“盖英国饮馔,与中国迥异,味非素嗜,食难下咽。甜辣苦酸,调合成馔。牛羊肉皆切大块,熟者黑而焦,生者腥而硬。鸡鸭不煮而烤,鱼虾味辣且酸。”

在《湖区画记》中,蒋彝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缓解了他的紧张感,他写道:

我无法随意在大自然中找到惊喜,不论在中国或英伦,山壑、坚石、林木、溪流,即便表面有不同,却都留给我类似的印象。在湖区的很多时刻,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我是一名中国人,壮丽山河的子民。

由此便可理解,蒋彝为何要将温德米尔湖比作长江。在他看来,长短、宽窄、颜色之类均为外物,去掉分别心,处处都是故乡。正是这种包容、体贴与纯粹,使蒋彝的写作具备了国际性。

用中国水墨阐释英国风景

观念突围之外,还需形式突围,而这恰恰是蒋彝创作中最出色处,即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看”——用“心灵之观”替代“科学之观”。

西方绘画传统强调透视,“他者化”色彩浓厚,蒋彝插图则有时采用西法,有时则兼取国画。蒋彝的文章也非层层深入,而是随起随收,并无严谨的逻辑脉络。

蒋彝创造出一种“混合语”,就像美国耶鲁大学哲学教授诺斯罗普所说的那样,这种奇特写法体现出东方思维的“无差别及审美的连续性”。

蒋彝并不想告诉读者什么,他的文章每个细节都是遭遇,都是审美。在与文本不断对话中,读者们会惊讶地发现,看风景的眼光产生了变化——物与物的距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物之间的距离。

在《伦敦画记》《爱丁堡画记》《牛津画记》《湖区画记》中,蒋彝大量使用中国画泼墨技巧,西方读者一直认为这只能表现神秘东方的景色,没想到对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可以这么描摹。

英国诗人、艺术评论家赫伯特·里德写道:“我们总以为,中国的艺术离不开中国的内容——中国的山、中国的湖、中国的树,但现在这位中国艺术家仿佛站出来告诉我们:‘我的艺术视野、我的技巧并不受地理空间所束缚。那是全人类共通的,可表现中国山水,也可诠释你们英国的景致。’”

蒋彝曾说:“我的画不是现实主义的,而是氛围感觉的。”而氛围感觉的东西,最能让人们达成共识。

他是后殖民写作的先驱

经过内涵与形式的变革,蒋彝实现了后殖民写作的两大目标:

首先,展现传统文明在未殖民前的真实样态。

其次,表达世界的多元与丰富,以对抗单一叙事。

在当代文学中,后殖民文学是抵抗现代性的重要力量。南非的库切、印裔的奈保尔、法国的勒克莱齐奥、日裔的石黑一雄等后殖民文学作家均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相比之下,蒋彝比他们早了40年,他用自己的探索,为这些大师们开辟了一条通途。

遗憾的是,当下中国读者对后殖民文学接受度不高。

一方面,在外来的话语权威的压力下,我们曾彻底否定传统,因此失去了对抗文化殖民的重要资源。

另一方面,为挽回遗憾,我们又在以现代语境不断虚拟传统,将许多与人们实际生活本无关联的琐碎习惯搜寻出来,寄予过高期望。这种虚拟传统的本质是对抗的,而非协商的,同样在用“他者化”的眼睛看世界,它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化殖民。

然而,蒋彝所操作的传统并非被灌输进去的,而是与身体日用有机结合,所以才有创造力,才能用来修正不同文化的短板。所以他有信心说:“我们现代人都是文化交叉的产物,强调我们之间的差异是行不通的。”

传统应是一种资源,而不是一种威胁。在今天,多数读者已丧失写旧体诗、画中国画的能力,我们不能再失去宽容、悲悯而公正的情怀,否则,我们离蒋彝先生的书就会越来越远。

文化如何才能走出去

近代以来,中国文化不断在尝试走出去。但真正取得成功的,只有蒋彝、熊式一、盛成、林语堂、凌叔华、老舍等寥寥数人,其中绝大多数人在本土影响力不高。

该如何面对这个落差?该如何理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鲁迅先生原话为“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这句话呢?该如何解决“文化翻译”的问题?

凡此种种,也许会长期讨论下去。蒋彝先生的创作可为我们提供这样几个启示:

首先,为世界文学作出贡献,为不同民族的作家提供帮助。

其二,力求用同一的眼光看问题,而非用分别的眼光看问题。

其三,立足常情常理,不虚拟、不牵强。

其四,面对人世纷纭,坚守基本的善意。

“我对人类天性到处都一样的信念更加增强了。我断定,如果没有那些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或者种族等复杂概念引发的个别冲突,世界各地人们的性情是相似的,也会在相互交往中彼此善待对方。”从这平实的话语中,可知蒋彝先生不朽。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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