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街头，朱志刚在指导李旭冉练武。

这两个徒弟，是他犯病之后，在天坛公园遛弯时候看上的。通过他和其他教练的训练，两个姑娘已经在多次武术比赛中拿过金牌。

朱志刚承认，自己患上脑血栓是因为年轻时候太爱喝酒。而今他只能动嘴指导孩子们的动作，已不可能亲自给孩子们做示范。

但他还是离不开酒。天桥街头，两个姑娘翻着跟头练功，一旁的教练在围观的人群中，举起一瓶燕京。居民们、游客们便能享受到这完全免费的撂地表演。

 朱志刚离不开这一口。

天桥，曾经撂地的窝子，能人辈出。朱志刚的祖辈、父辈，都是有名的天桥艺人。我问朱志刚先生，什么是天桥精神？他想了想，回答八个字：

台下最苦，台上最好。

至解放初年，朱志刚的爷爷名讳国良与两个兄弟国全、国训（亦有写作国勋），仍在天桥摆摊表演杂技武术硬气功，称作“朱氏三杰”，他们撂地表演“钉板开石”、“双峰贯耳”等传统项目。

而朱志刚的母亲、朱国良的儿媳王丽云，17岁进入杂技团，主修空竹。经人介绍，她与朱寿臣（即朱国良的儿子、朱志刚的父亲）结识。由于我等年轻人都没见过老天桥，在此按照王丽云大婶的说法以及《天桥旧话》书中崔金生的记载，简单描述一下朱家撂地的场面。

小金牙拉洋片的场子后面，一块约有十多米见方的黄土地，围着一圈椅子。场边一张桌子上，摆着老二朱国全的照片。赤膊的他一身疙瘩肉，两手揣胸，体态健美。

朱家的练功场子，图片来自《天桥旧话》。

照片后面刀枪林立。一旁插着一杆三角杏黄旗，上面四个大字“广生镖局”。这是因为朱家三兄弟曾拜孙占奎为师，而孙占奎清末曾做过广生镖局的镖师、武术教官。

老大朱国良臂力非凡，可动作自然地拉开五张弓。老三朱国训则是使用兵器表演武打。其功夫可用小拇指捅碎石块。

老三国训在拉弓。图片来自《天桥旧话》。这张照片在互联网上常见。

老二朱国全名声最大，一把“神弹弓”，在几十步远处，将其兄弟嘴里、耳朵后面夹着的弹丸打碎。而硬气功“气托钢刀”、“气断钢丝”也是朱国全的绝技。

还有“双峰贯耳”，国全侧躺下，将脑袋放在三块砖头上，脑袋上面再放上七块砖头。即两只耳朵上下皆砖头，所谓双峰贯耳。另一个兄弟拿起大锤，一锤下去，脑袋上下的砖头应声而碎，脑袋当然无恙。起身拱手。

王丽云大婶曾听丈夫朱寿臣说到过，他十岁上下的时候随父辈出场，小小年纪，双手握一根短棍，猛然起跳，双脚从短棍上跃过。双手仍未松开短棍，如同反剪。

在场的人开始叫好。朱寿臣跪在地上，开始打钱。

“艺人没什么地位。”夫妻聊起这些往事，“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啊。”王丽云大婶说。

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天桥的撂地演出逐渐被取消。朱氏三杰成为北京新华杂技团的演员，曾赴苏联访问演出。

很快家里的第三代人朱志刚出生、长大，若是在旧社会，早已开始练功。但从艺之路太苦，祖辈父辈都不愿让朱志刚去学武。

年轻的朱志刚与父母。

但上天安排，朱志刚是个多病的身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常常感冒，一个星期便要请假几天休息。既然守着武术之家，那就练练身子吧。

怎么练呢？

70年代初，老天桥市场旁边的一个小院里，光着膀子的小屁孩儿，靠墙根儿，双手撑地倒立，累得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脸，“爷爷，饶了我吧。”

一旁爷爷拿着棍子，“坚持，坚持。”不坚持就打。

坚持几年下来，朱志刚的身体如铁打一般，再没闹什么大病。

高中毕业之后，他去参加了北京市杂技团的考试，他说他当时考了第一名。但按当时规矩，“文艺界不要家属”。

朱志刚当了工人，1985年，加入了业余武术高水平团体——北京工人武术队。

如今的天桥街头，朱志刚在指导马怡铭小朋友。

据北京地方志《体育志》记载，文革期间，有组织的武术活动停顿，至1970年，北京工人武术队、北京武术集训队相继成立。也就是说，北京工人武术队可谓武术运动恢复的主要力量之一。

80年代，全社会出现了“武术热”，其原因主要是武打片的兴起，以《少林寺》等为代表。

电视台、制片厂开始大量拍摄武打片，而这些武打片水平良莠不齐，当时北京晚报上常有文章，批评一些武打片内容彼此相似。

举个例子，1986年3月27日北京晚报上曾刊登一个笑话，有人问电影评论家，最近上映几部武打片，您咋不写影评？评论家回答，我怕评论出现雷同。

咱不多说武打片的好坏。与武打片涌现相对应，便是需要大量的武打演员。朱志刚的一本影集里面，收藏着他到处参加表演、与明星的合影。1986年，中央电视台曾经播放过一个以老天桥摔跤艺人“宝三”为原型的电视剧，名叫《甄三》，其中便有朱志刚。

这部电视剧网上还能看到，都是有关天桥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看看。

聊天中感觉，朱志刚挺崇拜李连杰。他说到自己和李连杰拍过戏，李连杰大他一岁。他的二姐曾经在什刹海体校学过武术，朱志刚却特地说，“那是李连杰当初读的学校。”

李连杰版倚天屠龙记，朱志刚的剧装照。

站在老天桥的角度说，无论是相声，曲艺，或是摔跤，其实都是民间艺术。没有电影电视传播的时代，除了几个京剧名角出人头地——即便那样也得付出点儿什么，您懂的。其他的艺人彼此平等。

然而电视电影普及之后，一部分人得到了机会，脱颖而出，他们成为“偶像”。

老天桥却完蛋了，曾经的文艺窝子再见不到传统艺术的演出，撂地的场子变成了商场、小摊，商品经济的温度，让这里呈现出与几十年前截然两样的繁华。

天桥商场，大概是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初。

我们是否可以说，老天桥人是在80年代，一个觉醒的时期，生活走向富足的时期，也是告别传统的时期，迎来了心里的失落。

市场经济后的开放，不仅让很多传统艺术迎来寒冬，也让传统工业走向衰亡。朱志刚工作过的印刷厂、服装厂，先后都倒闭了。

他凭借着良好的武术基础，继续在演艺圈里摸爬滚打。一天百十来块钱、王府井大街上的民俗表演他参加过；一分钟五千块钱的电视台演出，他也参加过。时常去公园遛弯，陶然亭、天坛既有他工人武术队的好朋友，也有很多爱好者恳请他们教学。

朱志刚参加民俗表演。

2007年，曾有媒体报道朱志刚与母亲在陶然亭抖空竹，玩得相当精彩。前面写过，母亲王丽云是专业空竹杂技演员，曾经多次到国外演出。

而母亲的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演出，是在北京奥运会的鸟巢。2008年8月17日，女子马拉松比赛鸣枪，开场前鸟巢里曾经上演一场空竹表演，王丽云抖空竹的笑容被身边的记者拍下来，传遍世界。

意外的是，8月18日，王丽云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经过23天的抢救，挽回了生命。“排练备战奥运会，太累了。”

而朱志刚并没等到王宝强一样的好机会，却等来了一场疾病。2010年，他因脑血栓，留下了残疾。当时他才46岁。

“因为爱喝酒呗。”

母亲王丽云说，朱志刚小的时候，父亲叫他去买酒，他便会偷喝一些，然后在瓶里灌上水，糊弄老爷子。

就在他病倒的那年，李连杰正在和史泰龙在一起拍摄电影。而成功的李连杰，不仅离开了北京，也离开了中国。2009年，李连杰便已加入新加坡籍。

曾经升龙活虎的小伙子，被鉴定为三级残疾。他还会拖着他病残的腿到天坛公园，去找他工人武术队的老朋友们玩。可惜，他只能看，不能练了。

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两个好苗子。当时两个孩子在公园学武术，做得颇有模样。

马怡铭在练功。侧空翻，小姑娘说做就做。为了拍好照片，我让姑娘翻了六七次，姑娘毫不迟疑，每次都做得舒展利落。

于是，天桥路边，小板凳上，光动嘴的教练，指挥着马怡铭、李旭冉两个小姑娘，在曾经“钉板开石”的地方，耍棍、耍刀、翻跟头。

这个光动嘴，还举着酒瓶子的教练，靠谱吗？

孩子的成绩便是最好的证明。2016年度第三届北京国际武术文化节暨第十一届北京国际武术邀请赛上，两个孩子拿回来好几块金牌。

这两个小姑娘是姐妹，马怡铭的父亲、李旭冉的舅舅即马奕良先生，也是个武术爱好者，近年来在国内比赛中也多次取得好成绩乃至冠军。

“从小我就培养她们练功。苦练的时候，流汗哭鼻子，数都数不清啊。”马奕良说。假期的时候或是比赛之前，他便会带着孩子们四处找老师进行特训。

正是因为孩子们太亲，做父亲、舅舅的他不忍让孩子太受罪，便把孩子托付给武术圈里的朋友进行教学，接着孩子们又遇到了朱志刚。

李旭冉姑娘。这小眼神儿，多地道。

朱志刚不仅是武术世家，更是杂技之家。既懂得武术的要领，又懂得表演的精髓。在他的调教下，两个孩子学会将最漂亮的动作展现出来，获奖也就顺理成章了。“朱老师练武术的朋友很多，他也会请来给孩子们指点。”

没有学费。孩子家长知道朱老师爱喝酒，便会在他的小板凳旁备上瓶啤酒，一来稍稍过瘾，二来润润嗓子。

说是冠军，但朱志刚承认，孩子们距离真正的武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相比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军事化管理”的青年武术学校，朱老师这里气氛轻松多了。看着孩子动作不标准，朱志刚着急，可腿脚既不允许他快步上前指导，更不允许他亲自做个示范。

加上老街坊们跟着起起哄，急着急着，大家就都笑了。

气氛就是这么轻松。这两个小学五年级姑娘的成绩证明，对于她们来说，这样学习便最好。

小姑娘动作做错了，大家哈哈笑着，她自己面带羞涩。

老天桥，还在吗？

可能朱志刚和母亲都已经忘记，朱国良老先生的能耐，恰好在北京晚报1991年9月21日的报道中提及。作家、记者刘一达老师，在《今日天桥风情路》中，采访到了朱志刚祖父朱国良老先生。

“土生土长的老天桥‘走’得差不多了”，80岁的朱国良十分感慨地说：“前不久‘虫子杨’和‘大狗熊’也‘走’了。我们这一茬儿没几个了。”

（“虫子杨”的资料没有找到，地方志和晚报都没有写过，网上也没搜到。“大狗熊”孙宝才是相声演员，生于1900年。1988年、1990年，晚报两次报道老先生以高龄在庙会参加演出。老先生于1991年8月21日去世，享年91岁。顺便说，2012去世的“叫卖大王”臧洪，便曾在天桥跟随孙宝才学习双簧。）

我从老天桥的旧照上看到过这位膀大腰圆的武术家的风采。朱氏三兄弟，天桥有名的“练手子”。那时的朱国良，能同时开五张弓，每张弓有90斤的力。如今他的三弟国训已经故去，二弟国全得了半身不遂，他也上了年纪久不摸弓了。

“我是民国元年生人，从草市到天桥，我都经历过。过去一提天桥，都知道是个热闹地方，可也是让人糟改的地界，城里大宅门的到这儿来跌身份，而天桥的人也怕人看不起，不愿说自己是天桥的，而绕一下嘴说在永定门里住。我们是武术世家，生在天桥，长在天桥，不到10岁就上地卖艺。那年头练一天把势挣不出几斤棒子面钱。”

他的老伴宋淑霞，今年76岁，个头不足1米5，正在屋里洗衣服，搭讪道：“那会儿天桥有几个富人？我一生下来，妈就死了。爸养不活我，把我给了华乐戏园打杂的宋德俊。他们老两口待我不错，请了个江湖艺人教我伞技。”

墙上挂着十多个摆满照片的镜框，朱国良摘下一个，指着一张发黄的照片说：“瞧，这就是她，玩意儿练得多地道。”老太太扑哧乐了：“我没闺女练得好，人家上了邮票呢！”

朱国良的女儿朱丽英，是北京杂技团的著名演员，1974年，她的蹬伞镜头上了邮票。她的丈夫于斌也是杂技团的演员，古彩戏法最近获得了全国杂技表演三等奖。真不愧是杂技世家！

网上找到了这组邮票的图片。右上蹬伞的原型应该就是朱丽英。

朱国良告诉我一档子新鲜事，不久前，他阔别40多年的妹妹从台湾回来了。老太太奔七十了，在台湾想天桥，海峡两岸刚开放，就迫不急待地带着儿子来了。“您瞧，天桥这块地还真有诱惑力，牵动着多少海外游子的心呀！”朱国良爽朗地笑起来。

报道过去已有25年，朱国良老先生已过世。

再问一句，老天桥，还在吗？

王丽云大婶想了想，屈指可数的几个老辈人还在世，都住在附近，已是耄耋之年。

之前咱没写过天桥，因为年纪小，没机会见到、体会真正的老天桥。能在街上看到老天桥的后人带着孩子教学、表演，已是幸运之至。

台下最苦，台上最好。朱志刚心里，这种老天桥的精神，正确否？过时否？而今谁有资格来回答呢？

年轻已不再，倚天屠龙的荣耀，已经无法通过病残的身体再现。然而就在今日天桥，他仍然带着年轻的孩子，在刀光棍影中，追寻着屠龙的梦想。

两个孩子，你们拿不拿冠军，对我等观众来说，真的不重要。只要你们还在“撂地”练功，就足够了。那句歌唱得好——

“天桥没有桥，戏台是人搭的。”

扫一扫，关注微信公众号“猫儿胡同”，还有更多精彩在里面。

来源：微信公众号 猫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