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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誉为“甲骨四堂”之首,集敦煌学、考古学、金石学、校勘学于一身

2020-08-28 17:16 编辑:TF020 来源:北京晚报

为罗振玉立传,可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方面,罗振玉一生的活动轨迹极为复杂,由大清而民国,由民国而入伪满,在上海、湖北、天津、北京、东三省、日本等地都留过脚印,资料博杂,搜集、解析均不是易事;另一方面,中国近代史上的四大考古发现均和他密切相关,拥有“甲骨四堂”之首的桂冠,又是著名的敦煌学家、考古学家、金石学家、校勘学家,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是无法绕开的一座高峰。要写好他这样精深学问家的传记,如果作传者对传主的学问知之甚少或知而不深,想写好也必定是极度困难的。也正因如此,多年来一直没有称得上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罗氏传记问世。著名学者陈鸿祥的新作《国学与王朝:罗振玉大传》近期出版,70余万字的规模让人肃然起敬,细细拜读,无论是材料的征集使用,还是对具体人物事件的勾稽查考,都有不少令人称道之处。

作者:查品才


心史:一次史学实验

陈寅恪晚年著《柳如是别传》,史学家王汎森认为这是他的“史学实验”,至于何为“史学实验”,他解释道:“这场实验的核心是他使用的证据还有推理的方法。历史学是靠证据的,在这部书中,他大量使用我个人所谓的‘象征性证据’或‘间接性证据’,这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研究,也不同于他自己此前研究的地方。‘以诗证史’在《元白诗笺证》中已有体现,但《柳如是别传》更进一步。……陈寅恪在讨论文本的时候,往往有个基本的前提:文本是一层一层‘套叠’着的、‘用典’有着一层一层指代意义。他认为典故本身蕴含着用典人的想法在里面,‘典’不只是简单地为了装饰或诗的好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说出当事人所要说出的东西。”

《国学与王朝:罗振玉大传》陈鸿祥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很显然,使用大量“象征性证据”或“间接性证据”是《柳如是别传》证据链上的一大特色,以诗证史,解析典故,往往能发明新意,得人之所未见。翻看陈鸿祥所写的罗振玉传,也不时会有这种感觉,作者并不满足于一般性的文本解析,而是试图以心映心,窥见罗振玉的内在世界。譬如罗振玉65岁时曾作诗云:

二十年来国步频,

握蛇骑虎阅艰屯。

低回苦忆承平日,

迟莫俄惊天地春。

尚有故人同汉腊,

且斟柏酒诵皇恩。

但期早勒湘江石,

皂帽何妨老海滨。

诗作于1931年农历新年来临之时,所谓“二十年来国步频”指的是1911年清朝灭亡以来的种种变化。全诗既有黍离之悲,也有皇图再造的希冀。作者并未简单将其释为遣怀之作,而是敏感地意识到末句中的用典。“皂帽”原指黑帽,此处则化用汉末管宁之典,指隐居不仕。1931年,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罗振玉奔忙着“迎驾莅东”,中兴大清。这诚然是他再造故国的具体实践,但是也能看得出他内心有一丝功成身退的打算。“何妨老海滨”倾注着原典所不具备的意涵,管宁隐居辽东30余年,最终还是回到了中原。然而罗振玉则觉得老死海滨又何尝不可。“皂帽”这顶帽子,罗振玉是戴了。早在1916年袁世凯称帝失败后,柯劭忞在给避乱日本的罗振玉信中就说:“元兄已伏天诛,辽东皂帽盍归来乎。”将罗振玉比喻为管宁。伪满建立之后,罗振玉虽官拜伪监察院院长,但随后多次辞官。他在《归田》诗中说:“垂老无裨天下事,归来幸饱腐儒餐。”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位归隐的文士。最终也如其所愿,他辞官后在旅顺海滨建有鲁诗堂一座,“此土此人,载酒看花”,一派文人逍遥的景象。他讲授杜诗,集陆游诗,撰写《石交录》《宋本庐山记校勘记》等了却残生。总的说来,罗振玉确乎遗老,尽管曾旅日生活,和东洋人、西洋人有深入交往,但是骨子里的旧式文人色彩并未改变。

学者龚鹏程曾说:“论罗(振玉),则基本上是仅述其‘迹’而不能探其‘心’的。因此谈来谈去,辄觉不真切,亦不深刻。”陈鸿祥的研究恰好补足了这一缺憾,还原了一个有鲜活骨肉的国学大师。

画作里的遗民气息

《史记·伯夷列传》云:“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这是商末伯夷、叔齐两兄弟耻食周粟,在首阳山饥饿时所歌。伯夷、叔齐的事迹在古代文人的描绘中往往代表着一种高尚的节操。但凡改朝换代常有人效仿他们为前朝殉节,或者选择隐而不仕。当这一价值观念形诸人名和图像时,则往往表现为使用、创作有明显象征意义的自号以及书画作品。罗振玉大传中收录了一幅罕见的罗振玉亲笔画,上绘两棵傲然挺立的松树,树下有石,石旁有丛竹,画幅右上端有罗振玉甲骨文题字“贞松”。唐人刘知几在《史通》中说:“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刘希夷也有诗云:“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贞松”就是“忠臣”的代名词。罗振玉自号“贞松老人”“松翁”,也曾获溥仪钦赐“贞心古松”“岁寒松柏”匾额。翻看《罗振玉印谱》,含有“松”字的罗氏自用印不止一枚,如“贞松老人”“松心老人”等。“松”之于罗振玉无疑有特殊意涵。因此,这幅画可以视为罗振玉的自画像。根据落款,此图作于1921年。这一年罗振玉办了一件大事,他开办了天津博爱工厂,先租房,后自建房,以四子罗福葆为经理,于天津、河北开设新厂房。该厂规模不小,有织布、织带、织巾、织帘、布沙纸等科,请熟练师傅传授技艺,“后生徒再毕业,乃罢诸科,专设印刷科”。开厂的目的在于“以工代赈”,救济当时已经没落的八旗子弟。“庄王的一个后代,最终是饿死在南横街会馆的空房子里,死了也无人收尸。睿王的后代钟氏兄弟,因生活无着而去掘祖坟。怡王的后代毓子玉、毓子良兄弟,为争祖产,闹上公堂,打了几年官司。”凄惨至极。当时清室皇族三万余人,而“啼饥号寒之家,不可数计耳,耳闻目睹,情实堪怜”。为了解决旗人的生计问题,罗振玉可谓是披肝沥胆,在此前后他还同遗老金梁一道办起了东华银行,以金融手段融资生息。由此可见,罗振玉的才识确实远超凡人。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正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中,政治、经济、文化等全方位受到外来冲击,1911年清朝覆灭,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事件和既往的朝代更替有多大不同。如果从同情之理解角度出发,罗振玉同汪精卫有很大区别,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申不害式的人物,甚至算得上是一位“爱国者”,但是他所爱之国和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有相当的距离。他画画的这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南方的福建华侨陈嘉庚在家乡办起了厦门大学,孙中山则在广州任中华民国非常大总统。到了年底爱尔兰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宣布独立。整个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向前发展,然而我们无论从罗振玉的诗文,还是字画来看,他仿佛是和时代潮流脱节的,他更像是一位古人。

学者写学者

2019年为甲骨文发现120周年,政府及学界都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罗振玉作为通读甲骨文的第一人,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他是一位大学问家,学界也公认没有罗振玉就没有王国维。如何展现罗振玉的学术成就,是为其立传的一大难点。幸运的是,在《国学与王朝:罗振玉大传》中,作者用力最勤最精的恰好是这个部分。30章70余万字的规模,尽数按严格的学术规范写就,在阐述研究所得的同时,也回应了众多学界关注的议题。这种写法在传记作品中是极为罕见的。本文试举陈鸿祥考辨罗振玉学业和事业起点以佐证之。

其一,学业。罗振玉天资聪颖,著述极多。学界一般认为他一生学业始显于《存拙斋札疏》,其文本依据来源于罗振玉晚年回忆录《集蓼编》中的一段话:“德清俞曲园太史采予《札疏》中语,入所著《茶香室笔记》中。于是,海内多疑予为老宿,不知其时甫弱冠耳。”这里的“德清俞曲园太史”是清朝著名的经学大家俞樾,他长罗振玉45岁。俞樾在《茶香室笔记》中确实提到罗振玉,使用的称呼还是“国朝罗振玉”。这非同小可,因为俞樾在名字前冠以“国朝”二字的皆不是常人,书中同罗振玉一样加“国朝”的有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钱大昕、赵翼等,均为学术巨擘。作者替罗振玉作传时并没有照搬罗振玉的回忆,他统计俞樾笔记中摘抄的罗振玉条目,发现11则来自《存拙斋札疏》,另有7则来自于《读碑小笺》,4则来源于《面城精舍杂文》甲编。《读碑小笺》是罗振玉18岁时的作品,也是罗振玉平生所写第一本书。《存拙斋札疏》刊于1887年,罗振玉时年21岁。《面城精舍杂文》甲编刊于1891年,罗振玉25岁。换而言之,俞樾摘抄罗振玉的研究成果最早也要在罗振玉25岁时,绝非“其时甫弱冠耳”。罗振玉的回忆并不准确。罗振玉的后人以及一些学人未加考订,甚至错解罗振玉回忆,上升至俞樾将罗振玉“误认为本朝名宿”,一来这于史无征,二是俞樾摘抄的《存拙斋札疏》有汪士铎跋文,跋文中明言21岁的罗振玉“年裁弱冠,斐然有成,后来之彦,非君莫属”,看到跋文的俞樾没有误认的可能。

其二,事业。罗振玉早年间在上海从事实业,办务农会和《农学报》,此为罗振玉事业的起点。20世纪50年代问世的出版史料中论述罗振玉所办的这份报纸,说:“后让与日人香月梅外,出至三百十五期止。”此条论述误导了很多人,有人进一步说《农学报》于“1898年挂上日商招牌”。然而从版权角度考虑,以《农学报》所刊的公告为据,即使是报纸重刻也要经务农会开会讨论决定,罗振玉无权随意转让。1898年中国发生戊戌政变,朝廷禁学会、封报馆,但是《农学报》不仅没有被封,罗振玉反而乘机请求清廷改为官办,两江总督刘坤一批示,“令上海道拨款维持”,1900年的出版的《农学报》封面上也因此加上了“遵旨刊行”四字。如此一来,所谓的“挂上日商招牌”也就无从谈起了。

罗振玉一心辅佐溥仪,试图恢复大清,事不成时则立身伪满。虽然说他是中国近代农学的奠基人,但是其所治之学却接续着乾嘉以来的朴学传统,研究理路大不同于陈寅恪等人。如果说“国学”这一概念能够成立,罗振玉有资格当“国学大师”。罗振玉的实业才能,非同时代其他学者能比。他的作为绝大多数都是围绕着大清中兴、故国再造,财力不济时甚至不惜售卖私人收藏。他不同于郑孝胥,少见私心私利。或许正因如此才显得更加迂腐不堪,最终连在他所忠心的皇帝溥仪那里也得不到好印象。

如果中国沿着过去的传统继续下去,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进入正史中的遗民列传,位同顾炎武、朱舜水等人。只可惜时代剧变,生不逢时,他成了活在近代的古人。这也是他最大的不幸处。

(原标题:被誉为“甲骨四堂”之首 集敦煌学、考古学、金石学、校勘学于一身 罗振玉:活在近代的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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